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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猛地被推开,姜玉姝吓了一跳,扭头见是小叔子,顿感尴尬,立刻背过身,仓促抬袖按了按眼睛,拭去泪花。
“哥――对不住,我失礼了。”郭弘哲也尴尬,脖子一缩,慌忙退出门槛。
郭弘磊定定神,右臂安抚似的揽了揽妻子双肩,沉声问:“官差在哪儿?他们为什么要接你嫂子去衙门?”
“尚不清楚缘故。他们刚到,风尘仆仆,似乎和庄主簿熟识,只跑来咱家院门外丢下个口信,就去寻庄主簿了。”郭弘哲站在门外,不敢再朝房里看一眼,规规矩矩。
姜玉姝缓了缓神,眼眶微红,一头雾水,疾步走向房门,紧张问:“差役自称奉潘知县之命吗?我、我犯什么法了?为什么要抓我去衙门?”
“嫂子莫慌,对方客客气气的,嘴里没说‘抓’,而是用的‘请’字!说是请你收拾收拾,明日或后日去县里见潘大人。”郭弘哲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郭弘磊越过妻子迈出门槛,叮嘱道:“你别急,我这就去找庄主簿,打听打听清楚。”
“哦,好。”姜玉姝不安地绞紧手指,目送道:“那我等着你回来。”
郭弘磊回头,颔首并挥了挥手,示意妻子安心等候。
“二哥,我也去!”郭弘哲一溜小跑,尾随昂首阔步的兄长。
姜玉姝深吸口气,拍了拍额头,带上房门往外走,一踏进院子,便被家人围住了,惶恐询问:
“姑娘,到底怎么回事呀?”翠梅茫然无措,急切告知:“刚才院门口来了一队官差,眼生得很,张嘴就说‘潘知县有令,请郭姜氏收拾收拾,明日或后日去衙门拜见大人’!”
小桃和潘嬷嬷都半挽着袖子,前者提着一篮菜蔬,后者攥着一块抹布,满脸担忧,凑近说:
“我们本是在厨房里,听见动静追出去,想仔细打听,对方却推说不清楚,急匆匆走了。”
“二位公子和周管事才刚追上去了,打探消息。”
姜玉姝深吸口气,抬手打断七嘴八舌,顺便按下自己乱跳的心,冷静道:“我知道了。等着吧,等他们打探消息回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然而,天擦黑时,郭弘磊带人回来了,却几乎无功而返。
晚饭备妥,饭菜汤热气腾腾。
虽说沦为流犯,但主仆尊卑礼仪深刻入骨,即使平日和乐融融,曾经的下人也不肯和心目中的公子夫人同桌用饭。
因此,郭家人用饭,惯例安排两桌:堂屋一桌,厨房一桌。
堂屋平日有姜玉姝和郭弘哲,并被硬拉上的潘嬷嬷和翠梅、小桃,避免叔嫂二人相对尴尬。
但每逢郭弘磊回家,潘嬷嬷等三人便执意退去厨房,让兄嫂带着弟弟一起。
流犯屯田十分辛苦,幸而郭家养了一大窝兔子,并不缺肉食。
今晚,桌上摆着兔肉焖土豆、醋溜土豆丝、杂粮饭、掺了绿豆的杂粮粥,以及几样酱菜和烩炒瓜菜,虽无大鱼大肉,却色香味俱全。
自从母羊陆续产崽以来,郭弘哲天天吃水煮蛋和炖羊奶,雷打不动,加之与众人相处融洽,另有方大夫想方设法地照料病人,他心宽体胖,结实许多。饭桌上,他无拘无束,正在埋头啃一只兔腿。
姜玉姝叹了口气,“后天一早动身,太匆忙了。不过,所幸能赶上明天送你们。”
“我再三打听了,庄主簿也在旁帮腔,那队官差的头领倒也算爽快,坦言自己并不清楚缘故,只是奉命行事。”郭弘磊神色严肃,安慰道:“据我看,差役并无恶意,潘知县与潘百户是堂兄弟,为人正直,无缘无故的,他无理由欺压一个弱女子。”
“另外,我已修书给龚世兄,托他照应一二,你无需过于担心。”
“嗯。”
姜玉姝搅了搅甜绿豆粥,困惑非常,“二位潘大人的人品,我都信得过,但好端端的,究竟为什么召我去县衙?令人摸不着头脑。”
郭弘哲眼珠子转了转,忍不住小声插嘴,提醒道:“裴大人不是正在县衙么?会不会是他从中作梗?咳,我、我只是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啊,哥哥嫂子别生气。”语毕,他夹了一筷子醋溜土豆丝,默默品尝,余光悄悄观察兄嫂。
她嫁给了我,今生今世是我的人,知心知意,来生来世甚至生生世世,肯定也乐意结为夫妻,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生什么气?我不生气。”郭弘磊底气十足,捏着筷子沉思。
姜玉姝看着活像闯祸了似的胆怯小叔子,摇摇头,温和道:“我也不生气。不过,我并不认为是表哥作为,他新来乍到,官员各司其职,郭家人的档册在县衙,归县令管,不归州府派下的同知管,倘若普通官员想插手什么就插手什么,公务岂不乱套了?”
“这倒也对。”郭弘哲讪讪颔首,歉意道:“方才是我想岔了。”
姜玉姝摆摆手,“无妨。”她放下粥勺,给久久未动筷的人夹了一筷子菜,催促道:“算了,无需忧愁,船到桥头自然直,等我去县里见了潘大人,一切便见分晓。先吃饭!”
“眼下只能如此。”郭弘磊回神,食不言,安静用饭。
半晌,姜玉姝放下勺子,取出帕子擦擦嘴。
郭弘磊审视粥碗,顿时皱眉,“你吃好了?”
“嗯。”姜玉姝额头冒汗,拿起扇子,一边扇风一边说:“今天够热的。你们慢用,我去院子里乘凉。”她擦擦汗,起身迈出了堂屋。
目送妻子走远,郭弘磊低声问:“难道你嫂子平日总是只吃这么点儿?”
郭弘哲犹豫数息,偏头扫了扫门外,挪近些,小声告知:“自从入夏以来,嫂子经常这样的,白天还好,晚饭只喝粥和羊奶,我们一劝,她就说‘喝了甜的不宜吃咸的’。”
郭弘磊摇了摇头,没说什么,饭毕却悄悄吩咐了一通。
次日清晨,日上树梢。
战马嘶鸣,马蹄裹了蹄铁,跺得青石板脆响。
郭弘磊等四人戎装整齐,再一次离家回营,再一次依依不舍,脸上却谁也看不出离愁,故作轻快。
“我们该回营了,待下次得空再探亲。”郭弘磊骑着高头大马,俯视家人,叮嘱道:“北犰一日未灭,边塞一日不太平,你们在家千万小心。”
“知道!”郭弘哲重重点头,“每次一听见敌情,村里家家户户都进山躲避,不会有事的。”
思及骁骑营,姜玉姝极度不放心,偏偏没有理由阻拦为了全家而奋发图强的人。她硬生生摁下愁虑,仰脸说:“多保重!”
“放心。”郭弘磊凝视片刻,军令如山,他只能狠狠心,控缰勒转马头,“驾!”
翠梅嘴角弯起,眉眼却耷拉,挥手道别:“荣哥,保重啊。”
“知道!你好生待在家里,我只要有空就回来。”彭长荣恋恋不舍,强挤出笑容,冲未过门的妻子笑了笑,策马追赶同伴而去。
“唉。”潘嬷嬷一声长叹,老迈嗓音沧桑,“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姜玉姝立在阶上,目送四道身影远去,咬牙振作,宽慰道:“别怕,早晚会苦尽甘来的!”她雷厉风行,招呼道:“明早我得去县里一趟,咱们赶快把红薯收了,顺便种第二茬,才半亩地,一天之内可以忙完。”
“好嘞!”邹贵和胡纲两个半大小厮,勤恳恭顺,率先跑去收拾农具。
周延妻打起精神,笑问:“村里好些熟人想看个新鲜,我去喊她们一声吧?”
姜玉姝爽快答:“行!我答应了的。”
刚忙完夏收,村民却无暇休息,马不停蹄地准备下种,家家户户忙碌烧制草木灰,并即将给土豆催芽。
但郭家素有威信,一招呼,立马叫出了二三十个大姑娘小媳妇,肩扛锄头手提镰刀,一路说说笑笑,赶到红薯地后,兵分三路:割剪薯藤、挖红薯、起垄种第二茬。
几十人齐动手,只半天,便忙妥了活儿。
郭家借了几辆板车,把红薯和农具、剩余的大捆薯藤等物全往上搬。
“啊呀,半亩地而已,竟收上来这么多?要是能称一称就好了,看看具体多少斤。”里正妻弯腰拣起一个红薯,掂了掂,惊叹不已,感慨道:“唉,明明我们才是庄户人家出身,可论种庄稼,却比不上半路出家的,传出去真叫人笑话。”
“数箩筐呗,我估摸着,至少有一千三百斤左右。”
民以食为天,同行村民兴奋且好奇,纷纷道:“奇怪,她种什么都能丰收。”
“不知道了吧?这是人家琢磨的新种薯。去年我路过郭家时,就看见她把红薯切成小块养在水里,养出苗来栽进木盆等开花,排得整整齐齐,看着特别有趣。”
“都城大户人家出身,果然不一般,懂得多。”
……
耳畔七嘴八舌,姜玉姝习惯了被包围恭维的感觉,落落大方,本着感谢之心,便道:“多谢各位特地抽空前来,如果没有帮手,我们估计得忙到天黑。这半亩红薯,事先我已经问过庄主簿了,属于郭家、由郭家自行安排,你们若是不嫌弃,拿些回家尝尝!”
“嗳哟,这怎么好意思呢?”
“其实我们没帮上什么忙,光顾着闲聊了。”
里正妻搓搓手,赔笑问:“薯藤剩下好多,能不能给我一些?我家有一块坡地,白空着可惜,想种上红薯,给孩子们吃个香甜。”
“我家也有块坡地!曾种过红薯,但结得太少,辛辛苦苦,根本不划算,改种南瓜了。”
“也给我一些,行吗?”
姜玉姝丝毫不意外,慷慨一挥袖,“区区薯藤而已,统统拿去!各位看着办分,每家应该够分个一亩的量。”
霎时,众村民喜笑颜开,争相卖力帮忙,把大捆大捆的红薯藤搬上板车,急欲分了供各家种。
翌日清早,朝阳明媚。
两辆马车停在郭家院门外,庄松乘坐头一辆,后一辆给姜玉姝,官差们骑马。
姜玉姝荆钗布裙,整洁素雅,举手投足从容不迫,端丽中透出些许英气。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我这趟出门,归期暂无法确定,屯田事宜,你们按之前的方法,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特地等我回来,以免延误农时。”
“您放心,我们大概都学会了,照着村里忙活,应当不会耽误农时。”种地年余,周延颇有信心。
潘嬷嬷叮嘱道:“翠梅、邹贵,你俩跟着出门,务必照顾好少夫人,明白吗?”
“遵命!”邹贵背着包袱,劲瘦机灵。
翠梅提着行囊,脆生生答:“嬷嬷放心,我一定寸步不离地服侍我们姑娘!”
“明白就好。”
突然出远门,一切匆匆忙忙。姜玉姝想了想,继续嘱咐:“盛夏炎热,三弟,你最好待在家里,闲来无事时,不妨看看书、练练字、弹弹琴,等我从县里回来,给你多带几本书解闷。”
“多谢二嫂。”郭弘哲刚送走兄长,又送嫂子,家中一下少了两根顶梁柱,陡然失去依靠,令其内心闷闷且惴惴,小声问:“你、你一忙完就会回来的吧?”
姜玉姝迈出院门,好笑地答:“当然了!我不回来,待在县里做什么?”
“这就好,这就好。”郭弘哲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莫名害怕,唯恐裴文沣趁机扣留表妹。
须臾,姜玉姝和翠梅登上马车,邹贵与一名官差共同赶车,“驾!”
姜玉姝掀开帘子,探头说:“不用担心,我一忙完就回来。”
“保重!”潘嬷嬷等人追出一段,朝夕相处已久,不舍至极。
车轮辘辘,一路向南。
三日后的傍晚,姜玉姝一行人抵达赫钦县衙。
“废物!”
“蠢货,这么件小事都能办砸了,简直废物!”
县令潘睿大发雷霆,脸色黑如锅底,愤怒把茶盏、公文、笔架等物扫落,“当啷~哗啦~”一阵响。
地上跪着一小吏,瑟瑟发抖,不住地磕头,求饶道:“大人息怒,小的知错了,求您宽容饶恕一回。”
裴文沣端坐一旁,文质彬彬,温和劝说:“潘兄,消消气,大热的天,仔细气坏了身体。”
“唉!这些个蠢货,害人不浅。”潘睿苦笑,汗湿乌纱帽,颓然跌坐圈椅。
这时,差役入内,躬身禀告:“启禀大人,流犯郭姜氏求见。”
裴文沣暗喜,喝茶的动作一顿,凤目幽深。
“哦?”潘睿眼睛一亮,缓和了脸色,吩咐道:“快,快带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