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所有学校如期开学。虽然和谢老师有秘密协定,新学期才开始没多久,总不能一个照面都不打。这个小学三年级,对柳俊而言上不上毫无区别。但老爸的面子多少要遮掩一下。要让人家背后指着说,这个一天学都不肯上的小纨绔就是县革委柳主任的儿子,总归不太好。
开学之前,柳晋才倒是正经八百和儿子商量过一次,问柳俊要不要跳级,直接上四年级,明年上初中。柳俊想了想没应承。什么时候上初中,什么时候上高中无所谓,也就是个学籍问题。当时没有社会青年考大学这一说。等年纪再大得几岁,瞧着差不多了,高中混个一年,直接考大学得了。柳俊考虑的是制砖厂这个摊子刚铺开,利民维修部也还不能完全甩手,继续呆在谢老师班上比较自由。换一个班主任的话,难不成再来一次《陈情表》?这种装b的事情做多了,味道不咋样。再说谢老师是柳晋才的同学,可以无所顾忌地上县革委和柳主任商量让柳俊跷课的事情,其他班主任未必有这个胆子。说不定为了不辜负柳主任的“重托”,对柳俊严加看管,可就惨了。
柳晋才见儿子自己不同意,也就不勉强。
严玉成都正经拿柳俊当盘菜,他这个做老子的,自然要比外人更信赖自家儿子才合道理。
因此上柳俊偶尔也会在民主小学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里露个面。只是包括谢老师在内,谁都不知道这个在课堂上猛看《战争与和平》的小家伙,实则已经是向阳县一等一的“大阔佬”。
事实证明,挑选柳兆玉来负责制砖厂是非常明智的作法。和柳俊说好的次日,就迫不及待将制砖机拉回了柳家山。一村人都来看热闹。听柳兆玉说那方头方脑的铁疙瘩能将粘土吃进去,直接吐出砖坯来,还不用和泥,都摇头不信。自古以来,做砖坯都要和泥,牵一头大水牛来,将泥巴踩“糯”了,做出来的砖坯才结实,不至于放到窑里一烧就散架。
这铁疙瘩真能有那本事?
柳兆玉此前没用过制砖机,心中也不托底。当即接好电源,启动机器,铲几铲粘土试验了一下。结果让大家吃惊,当真吐出四四方方的砖坯来了。
大伙用手捏了捏,平整结实,并不散架子。
“不知道进窑里烧过之后会怎么样?”
大伙还是将信将疑。
七伯柳晋平是柳家山老资格的制砖师傅,拿起一块砖坯掰开来仔细看,点了点头,说道:“粘得结实呢,可以进窑烧,应该没问题。”
有柳晋平这句话,柳兆玉信心大增。柳晋平不但制砖技术好,而且轻易不乱说话。他说行,那就八九不离十。
接下来事情就多了,要安排几个人挖土,几个人码坯,几个人买碳拍成碳饼(砖窑里通常是砖坯和碳饼插花般排列,如同三明治),还要安排人箍窑。
箍窑这活,自然要交给柳晋平,交给别人也不能放心。这是红砖烧制最紧要的一步。火候把握不好的话,烧出来的全都是废品。
柳兆玉分派人手的时候,柳晋文来到了现场,一声不吭,就这么杵在那里,然而就是管用。一些青皮后生本还有点不服柳兆玉指使,看见板着脸的柳支书,一个个都老实了。
在柳家山,柳晋文就是权力的化身!
大伙也放心,既然柳支书到了场,说明这事他同意搞。就不必担心拿不到工钱。
不到两个小时,一切分派妥当,机器轰隆隆运转起来,一块块溜光水滑的砖坯从制砖机里吐出来,柳兆玉吆喝着大家码坯。
整个柳家山都响动起来了。
如果将柳家山的制砖厂比喻成一家公司的话,柳俊就是幕后老板,柳兆玉则是总经理,而七伯柳晋平是技术总监。这是一个很不错的组合,只是老板太年轻了些,年轻到连总经理柳兆玉都不知道原来大老板就是他这个排行最小的族房兄弟。
第一回担当“重任”,拿一百元的高薪,柳兆玉很上心。第一窑砖箍窑前,专程跑到街上找柳俊。
“小俊啊,马上就要箍窑了,要不要跟老板说一声?”
柳俊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老板就是自己口中那个莫须有的“朋友”。
“这么快?”
“当然了。那机器出坯可快了,一天能出五六千块,几天就够箍一窑的。”
柳俊饶有兴趣地问:“箍窑的师傅是谁?”
“七叔。”
柳俊一听便即放心。上辈子他就知道七伯是烧砖的老把式,一直到上大学他还是操持这个营生。
“你怎么给七伯开的工钱?”
“跟松土码坯的人一样,一块钱一天。”
一块钱一天!
尽管已经穿越回来两年,柳俊的思维很多时候还是停留在二十一世纪。听到这种工价,免不了微微愣神。
“兆玉哥,七伯是技术人员,工钱不能和别人一样。我看,给他开一块五毛钱一天吧。”
“好咧。”
兆玉哥一口应承,随即犹豫起来。
“这个,要不要跟老板说一下?要不,他以为我乱花他的钱呢。”
“没事的,我那朋友是个大忙人,有什么事我跟他说一声就是了。往后制砖厂的事,你也都直接找我说,不用找他。”
柳俊随口撒谎,脸都不红一下。
柳兆玉将信将疑,见柳俊口气笃定,虽是小孩,自也有一股凛然的气势。当即点头答应。
“兆玉哥,我大哥,嗯,柳兆时,你有没有安排他做点什么事?”
“这个啊,倒没有……他那身体,能做什么事?”
柳兆玉抓了抓头皮,有些不好意思。这倒是实话,砖厂的事情,柳兆时确实做不来。当然,这也是因为柳兆玉不知道砖厂的幕后老板就是柳俊,要知道的话,怎么着也会给柳兆时派份活计,哪怕是纯粹点个卯也行。嫡亲堂兄弟,柳俊要给他点照应也说得过去。
柳俊想了想,说道:“那你回去之后,叫他明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你也一起来。”
柳兆玉微微一愣:“和他一起来,有事吗?”
柳俊顿时有些不悦,淡淡道:“嗯。”
倒不是柳俊真有多生气,但这点架子是必得要摆一摆的。制砖厂不但投入了柳俊的全部家当,而且还预支了今后数月的进项。自己又不能亲自去看着,还不能让人家知道他就是老板。全都托付给柳兆玉,虽是自家兄弟,总也要立起个体统。这个主次之分,倘是搞错了,就有大大不便。
这和日后流行的委托“职业经理人”管理公司事务差相仿佛。
柳兆玉见柳俊不悦,心下惕惕,竟然有几分紧张,忙即点了点头。
“赶早一些,晚了不好办事。”
“好咧。”
柳兆玉应着,就要往家赶。
柳俊笑了笑:“兆玉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既然来了,总得吃完饭才回去……巧儿,今天中午加一个菜……兆玉哥,你喜欢吃什么?”
柳兆玉憨厚地笑笑:“饭就不吃了,事情太多,也吃不踏实。”
“不忙不忙,既要会工作也要会生活。就回锅肉吧……巧儿,炒个回锅肉,肥一点。”
“哎……”
梁巧欢快地答应着。
见柳俊小小年纪,指挥若定,柳兆玉暗暗慨叹,倒也不敢轻忽了。
……
看到大哥柳兆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柳俊就有点生气。人家柳兆玉生龙活虎,他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整日迷迷糊糊的,总也打不起精神。不知道将那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去负责,到底合不合适。只是来都来了,也不能再打退堂鼓。
“会骑单车不?”
柳俊问大哥,语气有些冷淡。
昨晚柳兆玉红光满面来叫他一道上县城,柳兆时反复问了柳兆玉几次,柳兆玉也说不清是什么事。柳兆时就有些睡不着,不知道柳俊叫他去做什么。他是那种没正经见过世面的,平日在大队胡混,上个县城就有些畏首畏脚。
“会呢。”
柳兆时底气不足地应了一声。
柳俊不觉微感诧异。料不到大哥居然学会了骑车,那会子的自行车和日后的小轿车差不多金贵,也不知他跟谁学的。
“兆玉哥你呢?”
“我当然会了,兆时还是我教会的。”
柳俊便恍然。
“这样,我们去大坪公社一趟。你们骑车,兆玉哥带我吧。”
“去大坪公社?”
“对,火力发电厂。咱们的砖烧出来,就是要卖给他们。总得先去探个路。”
承建火力发电厂的虽说是省里的建筑公司,县里插不上手。毕竟是在大坪公社的地盘上,因而柳俊事先已要江友信给大坪公社的熟人打过电话。正经事插不上手,引见一下总是可以的。不然懵喳喳跑过去,连找谁都不知道,怕是要闹笑话。
那两台二手永久牌自行车,却是五交化公司孙经理给搞到的。二八规格的载重自行车,破得可以,不过修理一下还能用,从人家手里转过来,也就花了四五十块钱。
往后柳兆玉要经常与柳俊联系,来来回回的没个交通工具不行。那会子的公交车可指望不上,一天才一趟,还经常放鸽子。
柳家山到县城二十几里地,骑单车一个多小时也差不多了。
而另一台单车,是打算给大哥柳兆时的。柳俊想要让他负责红砖销售的事。这个事情虽说也不轻松,总比松土码坯箍窑要好得多。叫他时常出门跑动跑动,也适合他的性子。
县城到大坪公社也是二十几里,和柳家山正好是一个等边三角形。但是路比较好走,已经入秋,太阳也不毒,十一点多钟就到了大坪公社。一路上都是柳兆玉带我,他身体远比柳兆时强壮。骑到大坪公社时,柳兆玉还行有余力,柳兆时倒有点精疲力竭了。
有了上次“搭乘”老爸的自行车的经验,这回柳俊长了个心眼,特意叫梁巧在后座上给装了个棉布垫子,不然二十几里路下来,非得将屁股磨破不可。
江友信给介绍的是大坪公社的民政助理员,叫童善行,年纪比江友信大点,倒是满结实的一个后生。
“你好你好,你就是江秘书的朋友柳兆玉吧?我是童善行。”
童善行握住柳兆玉的手连连摇晃,很客气。也不知道江友信跟他是什么关系,不过料必柳主任秘书的招牌在小小的大坪公社该当十分好使。
在来的路上,柳俊就跟柳兆玉说好了,由他出头,不要说是柳主任的侄子,更不要将自己推到前台去。
柳兆玉也确实精明能干,应酬场面很有一手,寒暄几句就塞了一包大前门到童善行口袋里。相比之下,柳兆时就有些呆头呆脑,上不得台盘,站在一旁光知道傻笑。
“这是我的两个堂兄弟。”
虽说柳俊有吩咐,柳兆玉还是简单介绍了一下。
柳兆时还是个青皮后生,柳俊更是小孩子,童善行也没怎么在意,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听江秘书说,柳家山大队办了个制砖厂?”
“嘿嘿,刚刚起步,还要童干部多多支持。”
童善行矜持地一笑:“我一个小助理员能帮上什么忙?也就是给你们介绍一下。”
柳兆玉笑道:“童干部谦虚了。这是大坪公社的地头,谁敢不给你面子?”
“柳哥可给我面上贴金了。也不过是凑巧认识省建公司的采购员,人家给不给面子,就不好说了。”
“瞧你说的,这种小事情,还不是童干部一句话的事?”
“可不敢这么说。”
童善行连连摆手。不过瞧他怡然自得的神态,可能还真跟人家采购员比较熟。
省建公司大坪电厂项目部的采购员叫戴盛,三十几岁,肥头大耳,牛哄哄的,一开口就打官腔。看来无论何时,只要是手里握着财权的家伙,都是这个德行。
柳兆玉袋子里揣着柳俊给的五十元活动经费,底气足得很。当下也不多说,拉了戴盛和童善行就在大坪公社唯一的一个饭店里坐下,大鱼大肉叫上来,又上了两瓶竹叶青,吃了个酣畅淋漓。
“红砖啊,没问题,只要质量好,有多少我要多少……呃……小柳,瞧你也是很上道的人,咱老戴交你这个朋友……呃……别处都是一块砖三分八厘,我给你四分……呃……每月一结,现款现货,绝不拖欠……”
戴盛喝得醺醺的,打着饱嗝,拍着柳兆玉的肩膀,满口应承下来。
柳俊微微一笑,这顿酒挺划算的。一块砖多两厘,一天五千块砖就是十块钱,一个月三百块。一顿酒才花几个钱?
至于每月结帐的时候,给老戴的好处,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消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