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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阿定困倦地从睡梦中醒来。
不知为何,这一晚她并没有休息好。明明在柔软的被褥里安眠了一夜,可醒来时却觉得十分疲累,仿佛帮着做了一整天的工作似的。
虽然累,她却不敢表现出来,如常地收拾了自己。
今天是休息的日子,不需要学习,三日月也在忙别的事物。于是,她便提着群裾,小心翼翼地钻到了生长着植被的庭院矮丛之中,辨认着某些植物。
有些草茎碾碎了,可以拿来敷在伤口上。本丸的大家虽然是付丧神,但偶尔也会有受伤的时候吧。
“主君”。
阿定蹲在草丛里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她。一道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她,似乎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烛台切大人……?”她仰头,因为逆着日光,好不容易才通过轮廓分辨出这个藏匿在日光背面的人是谁。
话音刚落,一件物什便擦着她的耳畔险险飞过,如疾光似的,噗嗤一声钉入她身后的地面上。阿定耳旁细碎的发丝,被这件锋锐的东西所割断了,飘飘扬扬的落下来。
阿定的瞳孔瞬间缩紧了。
她僵硬地扭过头去,发现那半插在泥地中的,只是一块小石头罢了。
烛台切见她露出恐惧的面色来,说:“现在学会害怕我了吗?欺骗我的时候,却丝毫不显得害怕。”他说着,从走廊走入了庭院,朝阿定伸出了手,要扶她起来。
他伸出手的时候,显得彬彬有礼、谦逊成熟。
阿定却没有扶他的手。她起了身,低头战战兢兢地问:“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不然,烛台切何至于用那块石头来吓她呢?
“昨夜做了什么,您已经完全忘记了?”烛台切一副不可思议的语气,“您真是我见过最健忘的人了。我虽然服侍于您,可也是个有脾气的家伙。”
阿定生怕被冤枉了什么,连忙自辨道:“我……是怀疑我偷了东西吗?”一提到“偷东西”这件事,她敏感的心就微微刺痛起来。于是,她努力辩驳道:“我没有偷过东西,从来没有。”
烛台切:……
她的脑回路似乎和自己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我说的是――”烛台切弯下腰,用宽大手掌轻轻托住她的下巴,道,“您约定好在昨夜来见我,又爽约的事情。”
他的面庞近在咫尺,富有男性魅力的、高大的躯体,紧贴着阿定,令她不由得颤抖起来。一边仓皇着,她一边小声地说:“我并没有答应过您呀……”
下一刻,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陡然扣紧了,几乎要按入她的骨中。
“主君这个可耻的骗子。”烛台切的声音很温柔流连。
“真的没有……”阿定连连摆手,“烛台切大人是认错了人吗?”
她总是这样不肯认账,烛台切竟然想要笑了。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以为嘴硬一会儿,咬紧牙关就能挺过去了吗?
就在此时,阿定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原来是她的手指在草叶中划过,被锋锐的叶片边缘割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立刻从那道细长的伤口里渗了出来。
烛台切蹙眉,立刻道:“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啊,不碍事,小伤。”阿定摆摆手,并不在意的样子,“不疼不痒的,没必要特地给别人增加麻烦。”
“走吧。”烛台切恍若未闻,牵起她的手,口中道,“这一回我就原谅你了。如果下次再爽约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骗人’可不是女人在情场上该做的事情。”
顿了顿,他侧过头,低声说:“……是真的不会再原谅你哟。到时候再求饶的话,就绝对来不及了。”
阿定在内心小声地说:什么和什么呀,这位烛台切大人可真奇怪。
烛台切带阿定去见了药研藤四郎,这是阿定第一次见到药研。
药研是一柄短刀,从身形上来看应当只是一位少年,但行事的做派却又是一副沉稳可靠的模样。阿定仔细想了想,用“外表的年龄”来判断刀剑是不对的,毕竟它们都存在很久了。
听烛台切说,这位药研曾经在战场上待了很久呢,是一柄很厉害的刀。
“主君受伤了?”药研见到阿定与烛台切,微皱眉心,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只是被草叶割到手指了。”阿定一边盯着药研的眼镜,一边说。
――药研鼻梁上的,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是将军身边的潮流吧?
烛台切举起她的手掌,递至药研面前,说:“处理一下应该很快吧,辛苦你了。”
阿定瑟缩了一下。
她的手着实算不上好看――虽然指形原本是很好看的,但因为常年干活而布满了茧子,还有冬日留下的乌疮残痕,一看就是下等人的双手。
要把这样的手展露在男子面前,还真是羞惭。
药研却彷如没看到一般,不发一言地在她的手指上贴了类似胶布的东西:“这样就可以了。”
阿定道了声“谢谢”,立刻将手指缩回来了。
就在此时,鹤丸来喊烛台切:“光――坊――,三日月有事找你喔。”
“偏偏在这种时候……”烛台切很抱歉地一笑,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药研,主君就请你先照看一下,我失陪一会儿。……我会让加州过来的。”
说罢,烛台切就离开了。
烛台切走了,阿定如释重负。
因为在她眼里,烛台切大人实在是个奇怪的人。
药研在一旁翻阅着书籍,很安静的模样,一点多余的目光都没有分给阿定,仿佛她不存在。阿定老老实实地跪坐着,目光却一直跟着药研的眼镜在移动。
终于,药研开口了:“主君在看什么?”
“药研大人鼻子上的,是什么东西呢?”阿定好奇地问。
“……眼镜。”药研回答,“看书时戴着,比较方便。”
药研在心底叹口气:早就听说新任的主君是个很旧派的人,没想到是个真真正正的古人啊。
“那,衣服上那条长长的带子又是什么呢?”阿定愈发好奇了。
“……领带。”药研说,“搭配衬衫用的。”
“衬衫是什么呢?”阿定问。
“平常穿的衣服。”药研回答。
阿定连问好几个问题,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奇心过了头,说:“啊,是我妨碍到您了,万分抱歉……”
“……不必这样。”药研有些不适应,“照顾大将……不,照顾主君才是我的本职。”
药研察觉自己失口了,才匆匆将“大将”改为“主君”。
明明已经耗尽对审神者的希望了……不应该将这个含着信任与尊重的称呼再说出口了才对。
所幸,阿定完全没察觉不妥。
她以为那个“大将”不过是口误。
加州清光被烛台切告知主君受了伤,匆匆忙忙地来了。
“怎么会受伤的?就在我去找三日月殿的这一点时间里……”加州清光就像是来接孩子的年轻妈妈似的,头疼极了,“这可是我的失职啊。”
“是、是我给您添麻烦了。”阿定窘迫地道歉。
“还好是小伤。”加州将阿定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听烛台切的语气,还以为你伤到了手臂,都不能动碗筷吃饭,要我喂你了。”
阿定小声说:“没有那么夸张呀。”
阿定要被加州领走了,药研放下手中的医学书籍,对阿定的背影说:“下次受了伤的话,不必害怕麻烦,直接来找我就可以了。……有其他的问题,也能来问我。”
阿定跟在加州清光的背后,迟疑了一阵,便笑了起来,柔顺地说:“我记得了。”
药研的话不多,可却给人很安心的感觉。
阿定记得,从前还没被卖入主家为奴的时候,隔壁家的长子也给过她“安心”的感觉――那时的阿定六岁,或者七岁――任何超过十二岁的少年,都算是她的哥哥。
即使那位隔壁家的儿子牙齿不齐整、脚趾里终日卡着泥沙,可因为他识字又会帮着做买卖,村里的孩子们都很崇拜他。那个男孩,经常关照她,并且说一些“长大了就要娶阿定为妻”之类的话。
被卖入主家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遇见过待她那么好的人了。
***
阿定走后,药研摘下眼镜,微微叹了口气。
那位主君最后笑起来的模样,可真是天真烂漫,让他不由感到有些愧疚。
――前任的主君是个恶人,所以他也连带厌恶上了新任的主君。可明明这个连“眼镜”、“衬衫”都不知道的主君,是无辜的人。
主君予他以毫无保留的笑容,他却没有以完全的忠心回报,这还真是令人鄙薄。
日头渐高,午后到来了。今天有些闷热,令人昏昏欲睡。
一期一振来了。
他穿着便服,修长手指撩起半打的竹帘,屈身坐了下来。
“啊,一期哥。”药研朝他打招呼,“有什么事吗?”
“听闻主君受伤了,她来过你这里了吗?”一期询问。
一期低垂眼帘,眸光落到了自己置于膝上的手背处:“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件事……”
药研沉默了。
***
前日,兄长一期一振来找他。
“是药研的话,一定会有机会见到主君吧?”温柔的兄长露出微微犹豫的神色,以恳请的语气道,“如果主君来见你了,能不能代我传一句话?――太刀一期一振,想要见见她。”
那时,药研点头应下了。
***
而此时此刻,药研注视着面前的兄长,只能保持着沉默。
兄长是吉光唯一的太刀之作,是被称作“一生一振”的宝物。与其他短刀兄弟相比,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即便是在本丸之中,一期哥也是最为不同的。
所有的刀剑,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暗堕的气息,暗藏私心。
只有初初到来的一期哥,完美光耀得令人几乎要避开视线。
“我……”药研抬起眼帘,注视着面前俊美的兄长,口形微微变幻。
“说了吗?”一期微微一笑,温柔的笑颜令人如置春风。
药研的手微微攥紧了。
一期哥是他最敬爱的兄长。
是最敬爱的兄长。
是不应该违背的,应该给予信任的兄长。
是最亲密的人。
可一期哥……
没有被染上暗堕的气息,已经与自己不一样了。
“……抱歉,我没有见到主君。”药研的眸光下落,“听说只是被草割伤了手指,不需要我特地来处理。”
说完,他的目光便移开了。
一期一振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药研久久低着头,牙关咬得极紧。
他对自己说:啊。我可真是个令人鄙薄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