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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春在西医上才只沾了一点子皮毛,余下半分不知,弗雷德先生一连串说了那么许多话,她记都尚且来不及,又如何能明白?
这个女子的尸体是在一家巷口的民租房里发现的,破落掉漆的支摘窗,开了上半页的窗棱,透出夕阳的余晕来。宛春瞧着窗户外头时候不早,便无奈摇一摇头道:“我是不大能够听明白了,这会子时间紧迫,总要等尸检过后再问了先生吧。”
弗雷德点一点头,弯下身子仔细的查看那名女尸的身体部分,见元宝领里露出的一截脖颈,正有一道索沟,就招手叫来宛春道:“密斯李,你看这里。”
宛春忙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玩下腰,看他手指的地方,在脖子的左侧有一块斑片状的擦伤,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弗雷德道:“这是使用机械性窒息的方式他杀后留下的证据,在法医学上可简单的称之为扼杀。如果衬以柔软的物体扼压颈部,颈部外表的扼痕就会不明显,因此聪明的罪犯常常在扼死被害人之后伪报病死,或将尸体悬吊伪装成自缢,这具尸首就极有被扼死的可能。“弗雷德说着,将手指在尸体的脖子上摸动两下,忽而转头对宛春说道。“来,你替我抬一下她的头。”
宛春诺诺应声,强忍着怯意伸出双手,慢慢的将女尸的头部抬起,弗雷德蹲下身子,从女尸的颈部下方看了一看,半晌才说:“放下去吧,看来我们要想进一步的确认,就只有分层解剖了。”说完,瞧宛春还傻愣愣的抱着那尸体的头。他不由就笑道,“密斯李,你可以放下了。”
宛春嘴里头哦了一声。缓缓的将手从尸体的头下抽出来,掌心里还残留着死后僵硬的冰冷气息。
想不到人死后会是这样一副样子,冷冷的,硬硬的,就像香山公园里那一块上马石。前生。她的尸体,宝宝的尸体,大概也是这样吧?不知道替她们收尸的人,可曾这样搬动过她的头颅,是不是也觉得冰凉骇人?
宛春乍然陷入回忆里,弗雷德正忙着拿解剖刀。一连叫唤了她两声,也不见有回应,还以为她是吓住了。就很体贴的说道:“密斯李,实在不可以的话,你先回家去吧,我这里一个人就足够了。”
宛春混沌的摇摇头,看见弗雷德手里有把手术刀。自己不知怎么了,也拿了一把在手中。却被弗雷德手快的夺下去,摆手笑道:“不,不,这个你不可以用,只需帮我处理下现场的血迹就行了。”
宛春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弗雷德却已经当着她的面解剖起来。这具尸首既是无名尸,警察署怕麻烦,就没有运到局里去,弗雷德无法征求家属的同意,为图早日查明真相,就只有自作主张。
宛春只看见弗雷德拿着磨得锃亮的刀子,像猪肉铺上的屠夫一样,从女尸的脖颈上切下去,翻卷出花白的带着血红的肉痕,狼狈而恶心。若说前时的搬动女尸头颅一事,她尚能支撑得住,此刻亲眼看到这一幕,宛春却是再也受不了胃里的翻腾,捂着嘴巴就跑去一边,大吐特吐起来。
弗雷德看见也当看不见了,他在海德堡大学学习解剖的时候,当场昏过去的都大有人在,宛春现在还清醒着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幸而他早预料到这个情况,自己准备的又很充足,便是没有帮手,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吩咐她吐完过来替自己做个记录罢了。
宛春抱着肚子远远的蹲在角落里,臂弯里托了一个品蓝封面皮子的卷宗,头都不敢抬起一分,弗雷德怎样说,她就怎样记,再不敢多说大话,要去看尸体检验了。
两个人边说边记,不知不觉屋里头就完全暗下来,弗雷德直起腰,拍了几下手,冲门外头站着的两个大檐帽警察喊道:“可以了,麻烦将尸体送去殡仪馆。”
警察捂着鼻子进来,唔唔的应了两声。其实,这具尸首死亡的时间并不长,还不曾有尸腐的味道,但他们装的那样像,宛春受了错觉的影响,又觉胃里搅成了一团,抱着一摞卷宗急急的就跑出门外干呕起来。
唬的其中一个警察躲闪不迭,在她后头笑骂着问弗雷德道:“是尊府里的夫人吗?怎么变得胆小起来了,看见个死人竟也怕成这样了?”
弗雷德微笑了不答,走出去看宛春扶着那院子里的海枣树,一阵阵的呕着,就拍了她的背道:“密斯李,你没有事吧?”
宛春扯着白口罩,前番已将果腹的饭菜都吐了个完全,这会子也只能吐出几口酸水,实在吐不出别的东西来,便在树下深呼吸了几口气说:“我没有事,歇一会子就好。”
弗雷德默然浅笑,伸了手就要接过她怀抱里的卷宗。宛春吐得昏天暗地,猛抬起头来直觉眼前一片的迷蒙,身子阵阵的发虚,手肘忙就撑在了海枣树的树干上,登时将怀里的卷宗散落了一地。
慌得弗雷德忙低下腰去捡了它,宛春晃一晃脑袋,好不容易醒过神来,也跟着蹲下去捡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做错事了。”
弗雷德笑道:“没有关系,这卷宗都是经我的手做的尸检报告,警察署那里我回去之后会重新誊抄一份的,这一份是我自己留着做案例的。”
留着做案例?宛春听不大懂,就问道:“做案例是何用?”
弗雷德道:“当法医这么多年,总会遇到千奇百怪的死亡方式,了解了这些死亡方式之下的尸体状态,对于法医学研究是很有用处的,于是我就将每一次的尸检报告都留下一份,以便将来白发老去的时候,也好做一份著作,留给后人。”
宛春敬仰之心顿生,人都说弗雷德先生的医术高超,却不知他的人格更在医术之上,自己有生之年遇到这样一位良师益友也算是值得了。怀着敬意轻翻了两页卷宗,宛春瞧那每一页的上头都标明了日期和地点,就好奇问了弗雷德道:“先生就一次都没有漏下吗?我看这少说也有百十多页,也要花费不少的功夫呢。”
弗雷德顺着她翻动的页码看了看,他在旧京的家庭医生里是出了名的严谨,又记性过人,片刻之间就想起了几桩没有登记的案子,便对宛春说道:“也有漏下的,譬如遇到上面有过知会,不用记入尸检报告的,我这里自然就查不到了。我记得那一次他们叫我去给一对母女分尸,就没有登记。”
“母女分尸?”宛春缩着那一对细如初三四的弯月的眉毛,疑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弗雷德道:“说来很让人不愉快呀,那一对母女,母亲只好比这个屋子里的女孩大上几岁,女儿大概是周岁的样子,乘车去公园里玩,不幸溺亡了。警察署派人去打捞,捞上来的时候母亲紧紧抱着女儿,怎么样都分不开来。他们以为我会有什么办法,就把我叫去了,去了之后才发现是尸僵,绝没有分开的可能了。我想这样唯有进行解剖才可以了,结果那个女人的丈夫和警察署的人都极力的反对,还将我做了一半的尸检记录撕毁完全,我瞧那个丈夫很伤心的样子,只好劝他将母女二人一道入棺,带回南方了。”
母亲只好比屋子里的女孩大上几岁……女儿大概是周岁的样子……尸检记录撕毁完全……
宛春整个人呆傻起来,一副身子仿佛坠入了深山幽谷之中,耳边满是弗雷德先生的回音。她抱了十二分的希望,好不容易能够去医科学院上学,能够来随同弗雷德先生进行尸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能够拿到属于自己和宝宝的尸检报告,抓住陆建豪杀害妻女的证据,将他从高位上拉下马,好报自己和宝宝的无端枉死之仇。
结果现在告诉她,尸检报告撕毁了!真是荒谬,真是荒谬啊,老天爷!你到底有没有开眼,为什么坏人总是一帆风顺,而好人却要受尽折磨!
宛春几乎忍不住要仰天长啸,手上的卷宗在她掌中受了外力的压迫,窸窸窣窣的发出类似于痛苦的声音。然而这痛苦于宛春而言,简直比不过她的万分之一。
弗雷德是何其精明的一个人,顿时看出了宛春神情的不对,赶紧晃着她的肩膀道:“密斯李,密斯李,你怎么了?”
“为什么不做尸检报告?为什么不做?”
宛春痛苦的低下头,嘴里除了这句,几乎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弗雷德感慨的拍一拍她的肩膀,只当她是替那一对母女叫屈,便宽慰着她道:“那天警察署的赵警长也在,据他所言,这事大概是意外了,不用做尸检报告也在情理之中,我们已经尽力,没有什么好忏悔的了。”
意外?宛春紧紧咬着唇,这世界是如此的颠倒黑白,警察署的人难道就没看出来,那‘意外’的溺亡中藏了许多许多的真相吗?赵警长,难道赵警长的一句话,抵得过两条人命的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