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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跑望见椅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日历。挂历距离他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有一定高度,他没有把握能够跳上去。不过他想到,目前唯有跳到挂历上才更安全,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椅子上多停留。即使跳不过去而落到地上,也摔不伤。
马小跑运足气,展翅蹬腿一跃,刚好抓住挂历边沿,他迅速爬到挂历顶上。
蒙达蹲在地上,摇着尾巴望着他,眼神显得和气又友好。
他没有想到,嫂嫂一面为奔奔换裤子,一面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他跳上挂历,一面说:
“真的是好大一只蛐蛐儿!马前,是不是我们昨天在大门口听到叫唤的那一只?怎么会跑进屋来了呢?”
马小跳回应说:
“不晓得是不是。这么早的时节,为啥就出现这么大的蛐蛐儿?是不是去年的蛐蛐儿躲过了冬天,活到现在?”
“不可能!”嫂嫂肯定地回答,“蛐蛐儿都是一年一生,我是教生物的,连这个常识都不晓得吗!”
“就是嘛。我想一定是因为今年暖和得早,所以蛐蛐儿出来得也早。”
“捉来给奔奔玩耍,他一定很高兴!”
马小跑一听见嫂嫂这个馊主意,心里陡然紧着一团,急忙四望寻找着更可靠的藏身之处,同时蹬腿展翅做好随时逃离的准备。
马小跳却回答:
“奔奔太小了,捉来玩不了两下子就会给玩死。”
听见哥哥反对嫂子,马小跑提悬的心稍稍放下。他想,哥哥还算有主见,不属于妻管严,如果他唯老婆之命是从的话,骨肉相残的场景很可能就此上演。
马小跑稍稍放松心情,准备吟诵一下曹植的《七步诗》,以此表达对哥哥的不杀之情,不过听见哥哥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吟诗的心情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这么大的个头,实在罕见!我小时候喜欢和弟弟捉蛐蛐儿,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么大的,捉来斗蛐蛐儿,绝对打遍天下无敌手。”
马小跑重又紧张起来。心想,哥哥怎么想起小时候捉蛐蛐儿的事,你只是捉过,我还吃过呢!你不会说干就干,真要捉住你的弟弟弄去斗蛐蛐不CD当爸爸的人了,你还好意思玩蛐蛐儿吗?”牛幺婶端着一盆热水走过马小跳身边,打趣着他说,随及走进她的卧室。
“我来捉!”马跑跑放下碗筷站起身朝马小跑走来,“这么大只蛐蛐儿,孙子玩起来一定很高兴,玩死就算了,有啥子可惜的!”
马跑跑对着马小跑扬起手慢慢靠近。
马小跑未曾料想父亲会自告奋勇捉自己,紧张地判断着父亲的手扑来的路径,不等它靠近,他一蹬腿跃过父亲的头顶,落到他的另一边肩膀上。
“这边肩膀上!”嫂嫂惊呼。
马小跑哪里会等马跑跑反应过来,立刻跳回饭桌上。正埋头吃面条的马小跳“啪”一声扔下筷子,扬起双手从两侧向他包抄。马小跑根本不给马小跳形成合围之势的机会,立马跳到马跑跑刚起身的椅子靠背上。
马跑跑不小心撞到花花睡的椅子,将花花惊醒,花花抬起脑袋迷糊着双眼张望一下,“喵”的叫一声,随及恢复睡姿继续美梦。
马跑跑和马小跳父子俩一左一右,齐齐向马小跑合围而来。
奔奔望着他爷爷和爸爸弓身闭气紧张奋战的样子,手舞足蹈地“咯咯”笑个不停。
马小跑更加不敢怠慢,闪电般跳下地,跳过哥哥的脚背,跳到对面墙边,跃上半人高的消毒柜,再跃上差不多一人高的冰箱顶部。他爬到冰箱边沿向冰箱与墙壁之间的缝隙瞧了瞧,发现冰箱下部没有封闭,大概冰箱曾经坏过,师傅维修后忘记上盖板。如果他们穷追不舍,他正好跳下去躲进冰箱内部,叫他们将冰箱拆成七零八落的零部件都别想捉住他。
“对不起哈,小孙子!”只听父亲说,“这只蛐蛐儿跳得太快了,爷爷太笨捉不住。”
马小跳长得高,不用踮脚就能望见冰箱顶部,两兄弟正好四眼相对。马小跑死盯着马小跳,一面做好跳下冰箱背部的准备,一面想,哥哥你真要对弟弟穷追不舍么?
“哎――这只大蛐蛐儿太灵动了!”马小跳叹一声气,摇着脑袋离开了。
只听嫂嫂“呵呵”笑着说:
“奔奔,爷爷和爸爸都是大笨蛋,连一只蛐蛐儿都捉不住!等奔奔能跑动了,你自己去捉哈。”
马小跑爬到冰箱前端,望见父亲正弓身逗乐奔奔。哥哥回到桌前从新端起碗。他心有余悸又不无戏谑地想:
父亲和哥哥合力捉拿小儿子,这种父子兄弟之间自相残杀的场面,恐怕只有古代争夺皇位的战争中才会发生,“玄武门之变”、“烛影斧声”就是典型案例。父亲太溺爱孙子了,奔奔如果闹着要月亮,他大约也是要想方设法去摘的。如果自己以后有了儿女,还是少让父亲带的好,免得宠惯坏了。哥哥也是童心未泯,老婆一声命令便屁颠屁颠地照办不误,要不是自己跳得快,兄杀弟的罪名看你这个当哥的这辈子如何承担得起。侄子也可恶,在那儿幸灾乐祸,等叔叔还阳回家,看叔叔如何打你小子的屁股。嫂嫂就更不用说,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因她一句话引起。作为一个女人,本该温柔而善良,难道对一个生命一点怜爱之心都没有么?竟然为博得儿子一笑就要屠杀一只虫子,引起父子兄弟之间的一场残杀大战……罢了罢了,怎么能够责怪他们!他们哪里会知道我就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兄弟,他们的小跑。如果自己当初不贪杯,又哪里会引起这种可悲可叹又奇异的事情!
蹲在地上的蒙达虽然一直盯着马小跑,不过当马小跑跳下地的时候,它并没有追赶,依旧傻愣愣望着他奔逃。
马小跑俯视地上的蒙达,突发奇想,说不定蒙达认出他来,并不会伤害他。狗的某些感观,人是无法知道的。
马小跳“呼呼”喝完面汤,放下碗离开饭厅,走进了马跑跑和牛幺婶的房间,不久又走出来,对他们说:
“爸妈,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随及“咚咚”迈上了楼。
马跑跑收拾碗筷去了厨房间
奔奔指着屋外要出去,嫂嫂抱着奔奔也离开饭厅。
蒙达跟着嫂嫂出去了。
饭厅里突然间走得人影全无!
只有那只花花公子依旧趴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除了刚才被惊醒过,连姿势都没有换一下。
这个家伙毛色黄白相间,十分漂亮,体态不胖不瘦,相当匀称――看来长得太帅,很受欢迎,昨晚去外面不晓得经历了几回艳遇,分明是快活了一个通宵累得不行,大清白日里猛补瞌睡。
马小跑只顾着自身安全拼命奔逃,还未来得及仔细瞧一瞧每一个分别已久的亲人。他趴在冰箱上,没有因为历尽险难终于回到了家里而感到由衷高兴,心里反而空落落起来。
回到家里不但不能与家人亲热团聚,反而招致一场险象环生的围追截杀,这是哪门子的事啊!既无法告诉亲人自己就是马进,又不能与亲人说话,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正在马小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行动之时,忽然听见父母亲的房间里传出母亲的声音:
“妈,你出去走一走嘛。”
他同时听见从脸盆里拧毛巾的水响声。父母亲的房间就在饭厅隔壁。母亲是在叫奶奶出去走一走。奶奶为什么在母亲房间里呢?
“我想多陪一陪小孙子!”奶奶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回答。
马小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躯体躺在父母亲的房间里!
“妈,你成天要么就守在这里,要么就呆在你房间里念佛,运动太少了,你这个年纪,应该每天多用一些时间出去走一走。看你走路都没有去年利索了。”
“唉――小跑一天不醒,我是一天都没有心情出去。”
“妈,小跑一定会醒来,我们会照顾好他的。趁上午空气好,你出去走一走再回来陪他可好?”
马跑跑洗完了碗,也走进房间,一边穿外套一边帮着牛幺婶劝他妈出去走一走。牛幺婶说着话将奶奶扶出房间,一直扶到屋外院坝里去。
“雾霾天外面的空气有啥子好!”奶奶不太情愿出门。
马跑跑穿好外套又跟出来说:
“我买菜去了。”
马小跑分明瞧见奶奶确实比去年显得更老:头发几乎已经全白,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背也驼了一些,不过身子骨还是显得十分硬朗。
牛幺婶返身进屋端着洗脸盆出来,想是要将洗脸水倒去阴沟里。
马小跑从母亲和奶奶的对话中猜测到,父母亲为了日夜照顾他方便,将他的躯体放在他们的房间里。
他急于想进母亲的房间瞧个究竟,于是从冰箱上跳下,通过消毒柜、地面、椅子、饭桌,再跳到地上,快速爬进母亲的房间。他跳上靠门首的床头柜,继而跳上床,再跳到床头板的顶端,趴下来静静地观察屋内的情形。
父母亲的双人床上被子叠放在枕头上,床边搭着一根女式围脖,此外床上就没有什么了。
原来,靠窗那一边加放了一张单人床,有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张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被盖、床单、枕巾等一应床上物品被洗得干干净净,被铺得整整齐齐。
床上那张仰躺并双目紧闭的脸,分明就是他自己的脸,如果不知内情的人一见,一定以为他正在熟睡之中。
他的头发几乎长过耳朵,显得有点长,但是梳得顺贴,一点也不显零乱。他的脸干净整洁,也不见唇上和下巴上的胡须,显然是被刮理过。
凝望着自己静静躺着的躯体,马小跑顿时泪如泉涌(如今,他的眼睛既无眼睑也分泌不出眼泪,再多的泪水,也只能在由蟋蟀躯壳包裹着的魂体内流淌)。他悲伤莫名地想到,此时此刻,自己的魂魄和自己的躯体近在咫尺,却无法结合在一起使自己苏醒,天底下,还能有哪一种生离死别之痛,能够大过自己此时此刻灵与肉不能聚合的痛苦!
马小跑正打算跳到单人床头上,与自己的躯体距离近一点,好生瞧一瞧自己,却看见母亲再一次进屋。
牛幺婶抽出床脚的胶凳放在两张床之间,双手伸进被子中,开始按摩马小跑的双腿。
望着母亲的背影,马小跑的泪水再一次在魂体内奔涌而出。他完全能够想象,母亲为了精心照顾他,受了多少累又受了多少罪。母亲一定每天数次为他擦洗揉搓身体,害怕他的身体因为长躺不动生蓐疮,血脉不通肌肉坏死。母亲一定三天两头为他更换床单被褥并清洗,不允许他的身体和床上有任何一点臭味和污迹。母亲一定每晚数次爬起来看视他,看看他醒来没有,有什么需要。母亲一定时时刻刻在心里祈祷,期盼他快快醒来,象所有年轻人一样活蹦乱跳。为了他,不知母亲流淌了多少回泪水,哭肿了多少次眼睛。为了他,不知母亲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忍受了多么痛彻心扉的悲苦。母亲原本漆黑的头发,如今却显出花白,母亲原本丰满红润的脸,如今却尽显腊黄消瘦和疲惫。如今的母亲,看起来并不比奶奶年轻多少!
唉――母亲,我亲爱的母亲,你受儿子的折难了,儿还阳回来,定将以百倍的孝心报答您!
牛幺婶揉搓完马小跑的臂和腿,将压皱的床单和被褥理平。抚摸过他的额头和脸颊,随后坐在床头前,静静瞧着他,一动不动,似乎要永远那样瞧下去。
马小跑跳到单人床的床头上,站在自己的躯壳躺着的头上方,默默瞧着母亲。
牛幺婶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跳动,呆呆地凝视着他的躯体,眼中无声地流下两行泪来。
马小跑望着母亲那悲伤无尽的形象,心里立时绞痛到无以复加。
他想,不知母亲每天瞧着他的躯体会哭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