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国寺法门寺位于长安城西二百余里的岐州境内,是日一早,薛讷与樊宁就动身出了城,匆匆赶去。每行三十里,两人便要在驿站停驻片刻,饮茶补水,最重要的则是让马匹得到休息。
每个驿站都有武侯拿着樊宁的画像,严格盘查往来的人员,樊宁仗着画皮仙的功夫,插着腰行走在武侯之间,指点江山比比划划,毫不避讳。薛讷饮了马,灌满水袋从驿站走出来,看到这一幕,只觉无奈又好笑,招呼道:“宁兄,该出发了。”
樊宁远远一应声,小跑过来,牵过马辔头,抬手捶捶后背:“这么下去,怕入夜才能赶到法门寺,不知那些秃子让不让我们投宿……”
薛讷转念一想,带着樊宁住在庙里确实不大方便,打算提议今夜宿在下一个驿站,话还没出口,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道:“薛御史,宁兄?”
薛讷还没转过身,就听樊宁轻呼道:“高主事?你怎的也在这?帮着武侯缉拿凶嫌吗?”
高敏的出现令薛讷有些意外,转念想想,法门寺出了这样大的事,刑部必然会派官员前往调查,不足为奇,但薛讷仍佯做不知,上前一步,生生把樊宁和高敏隔开,插手礼道:“高主事往何处去?”
“往法门寺去啊”,高敏笑嘻嘻地与樊宁招呼,复对薛讷回礼,“昨日拿回去的物证,尚书大人极其重视,特命高某前往探查……法门寺供有佛舍利,天皇天后曾在此处迎佛骨,顶礼膜拜,现下出了这么严重的大案,那红衣夜叉樊宁却还没有落网,怎能令人不心焦呢?”
高敏说的是实情,但薛讷和樊宁同时望向远处,未见到他有同伴,再同时望向高敏,将他从上看到下,似是不明白为何这般重视却只派出他一人。
高敏挠挠头,俊朗的笑容里满是尴尬:“这几日又出了旁的大案,抽调了许多人马,所以这个案子就交给了高某,两位也是去法门寺的吗?”
“是了,高主事,我们一道走罢?”不等薛讷回话,樊宁便招呼高敏道。
“好啊”,高敏欣然应约,牵过自己的马匹,翻身而上,笑嘻嘻地示意樊宁和薛讷出发。
薛讷心急又无奈,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抓住樊宁的手,低声问道:“为,为何邀他一道?”
“你傻呀”,樊宁暗暗拧了薛讷一把,招他至近前耳语道,“他也去,我们也去,若是不一道,岂不更可疑吗?”
说罢,樊宁潇洒地翻身上了马,沿着官道向凤翔方向驶去。薛讷说不出自己为何这般提防高敏,总觉得此人给他的感觉并没有那般简单,也忙翻身上了马,紧赶慢赶追上了樊宁的脚步。
待到凤翔时,天色已晚,三人赶在宵禁之前投宿驿站。此地是长安来往西域的必经要道,各国商旅极多,两层木质小店里里外外热闹非凡,樊宁将马牵入棚中,交给杂役喂食,又吹着口哨,逗弄了饮水的骆驼,进店时见薛讷与高敏正站在高脚柜台前,似是与掌柜商量着什么,两人面色一黑一白,泾渭分明煞是有趣。
樊宁上前两步,问道:“怎么了?”
“只剩两间房了”,高敏似是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拍着樊宁的肩道,“宁兄,我们两个住一起罢?薛御史公务繁忙,单独一间正好啊。”
樊宁还没来得及回绝,薛讷便一把将她拉至自己身后,明明心里万般不快,他的神色却仍是那般云淡风轻,与平时别无二致,笑着挠头道:“宁兄打鼾的声音极响,先前有人跟她一个房间,睡了一夜,早上起来就聋了。高主事断不可冒此风险,若是坏了身子,耽搁查案可怎么好……”
“赶巧了”,高敏非但不介意,反而一脸他乡遇故知般的兴奋,“我就爱听人打鼾,没有鼾声我都睡不着,如此甚好,那就……”
“不可”,薛讷硬生生挡在两人之间,凭借身高优势将樊宁与高敏生生隔开,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樊宁从后给了薛讷一掌,将他拨到一旁,蹙着眉,神色极为复杂,煞有介事道:“主官,你就莫惦记着给我留颜面了……高主事,实不相瞒,我有热邪,偶时夜间会惊起,四处游逛而不自知,有一次甚至差点打伤了我的祖父。故而宁某从不与同宿,须得委屈我家主官与高主事了。”
“啊,原来如此,好说好说”,高敏倒似是个爽快性子,朗笑两声,对薛讷道,“长安城里多少姑娘盯着薛家的门楣,盯着咱们俊俏的薛大公子,高某今日与薛大公子同宿,真是三生有幸了。”
樊宁知道薛讷最怕人开这样的玩笑,忍着笑偷眼看他,果然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不自在。樊宁不会知道,薛讷本是想与她一个房间的,现在阴差阳错,倒成了与高敏一个房间了,心里的烦闷不快又能与谁说去啊?
三人沿着木质旋梯上了楼去,樊宁的房间靠里,薛讷与高敏的房间则在楼梯口处。薛讷打开房门,只见那床榻极窄,容下一人尚且为难,更莫提睡两个大男人了。樊宁差点没笑出声,道一声“珍重”,大摇大摆回自己房间去了。
高敏推着薛讷进了房间,坐在榻边打了个哈欠:“这里的条件自然不能与薛府相比了,薛御史受罪了,高某一会儿找伙计再要两床被褥,打个地铺就得了。”
高敏这么说,反倒令薛讷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薛某睡地下罢。”
“薛御史就不必客气了”,高敏说着,探身出了房间,吩咐那小二几句,又不忘说几句胡语,逗得对侧那西域来的姑娘娇笑不止。不过多时,伙计便送了两床被褥来,高敏选了木桌案旁的空位,麻利地打了地铺,歪身其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笑得疏朗又餍足,“一会儿若是能吃上一碗热臊子汤饼,今日便算过得不错。”
“高主事是岐州人吗?对臊子这般情有独钟。”
“我是洛阳人,只是从未在洛阳生活过”,高敏的笑容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清苦,他撑起身子,神神秘秘地问薛讷道,“对了,薛御史, ‘那个案子’,你可有什么线索吗?”
薛讷正在铺床,回过身来,满脸困惑:“线索不是与高主事一样,要去法门寺看看吗?”
“不是不是,高某说的是那个案子啊。”
高敏挤眉弄眼地看着薛讷,抛媚眼似的,惹得薛讷一阵恶寒:“到底是何案子,请高主事明示罢。”
高敏愣愣怔怔的,有些难以置信:“太子殿下待薛御史如此亲厚,竟没有将那个案子说与薛御史听吗?那高某也不敢多言了,失礼失礼。”
高敏越这么说,薛讷心底就越是疑惑,但他性子素来不动如山,没有追问,只道:“高主事要吃汤饼吗?薛某这就让小二送些来。”
用过晚饭后,已至亥时初刻,高敏歪在地铺上看着不知什么话本,未几便睡着了。薛讷起身灭了油灯,歪在榻上却怎么也难以入眠。不知怎的,前些日子毫无头绪之时,他没那么担心,现下理出头绪,反而愁得难以入眠。
这案子的精密、残忍与涉及面之广,已超出了薛讷的预期,而这一切竟是冲着樊宁去的。薛讷想不明白,凡大案必有动机,而樊宁只是李淳风的小徒弟,又有何人会大费周章地去陷害她呢?
翌日清早,天方擦亮,薛讷、樊宁与高敏三人便继续动身往法门寺赶去,过了正午时分方至。法门寺乃大唐国寺,朱墙白瓦的庙宇上笼罩着青烟香火,还未至近前,三人便被佛寺悠远、静谧、安然的气韵折服,自觉放慢了脚步。
牌匾处把门的除了小沙弥外,还有一众戎装执戈的侍卫,薛讷亮出自己的鱼符,高敏则交上刑部的公验,侍卫们搜身后,方将三人放进了庙中。
搜身这种事男人便罢了,樊宁个姑娘家肯定害怕又难受,却又不能表露出抵触来。薛讷担心着樊宁,见她没有暴露,既心疼又无奈,上前轻拍拍她的肩算作安慰。樊宁薄唇苍白,却还是回头一笑,示意薛讷自己没事。
过了牌匾再往前行数十丈,便到了山门处,有个约莫二十余岁的比丘候在门口,双手合十礼道:“薛御史,高主事,住持师父有请。”
薛讷等三人忙回礼,跟着那比丘穿过大雄宝殿与放生池等,来到了东侧配殿的茶房。法门寺的住持正等在茶房中,一边煮水一边诵经,他约莫耳顺之年,生得慈眉善目,发须尽白,一看便知有极高的修为,慢慢开口道:“有劳三位施主远道而来,听闻我寺弟子在蓝田出事,方丈与贫僧皆很震惊,众生皆苦,冤亲债主,有劳三位施主,早日还我寺弟子一个公道……”
“薛某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此事,有些细枝末节,需要大师帮我们回忆一番,或许能成为侦破此案的关键证据。”
薛讷轻一点头,向樊宁示意,樊宁便打开随身的布包,拿出纸笔,准备开始记录。
高敏立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薛讷查案,只听他直奔主题,问道:“敢问大师,是何机缘派了那几位师父去别院取《法华经》呢?”
“日常修为撰经,未敢停歇,故而每年都会对这《法华经》进行增补,一年两次,上半年为佛诞日,下半年便是重阳节前后,如此传统已维持了近二十年了。”
薛讷暗忖,这案子的凶手只怕是了解法门寺这传统,可似自己母亲那样虔诚的信徒,都不知道此事,只怕唯有皇族或是极其显赫之人,才会这般了解。薛讷略定定神,又问道:“每年的日期,可也是确定的吗?”
“并不确定,关中每到九月初便会下秋雨,不利于经书的存放,故而每年的日期都会有所变动。”
“对于近两月前来此处礼佛之人,大师可有记档吗?”
“每到朔日与望日,来往敬香之人极多,无法一一记载,还请薛御史海涵。”
薛讷还想问正三品上的官员或是亲王郡王国公可有往来,但碍于高敏在此,薛讷不便问出口,转言道:“那几位师父出门时的着装,大师可还记得吗?”
“皆是玄色的僧袍,智字辈三人,皆撕毁在双臂处,妙字辈六人,皆撕毁在大股处,是我法门寺内部传承,不会有所偏颇。”
薛讷定睛看看,住持的衣领处果然也有一片撕毁,便很自然地转了话题:“敢问多日未见这些师父回来,寺里可有报官或者派人去寻?”
“未曾,我寺僧侣往别院取送经书,短则十余日,长则一个月,毕竟徒步而行,可能会遇上大雨大风,有所耽搁在所难免。昨日岐州衙门派人来告知,贫僧方才知晓。虽说生未尝可喜,死亦未尝可悲,但世间总当有公平二字,还请薛御史早日查明真相,还我法门寺一个公道。”
“大师请放心,薛某定当尽心竭力,早日侦破此案。”
薛讷又问了住持些许细节,随后带着樊宁请辞。住持一直送了三人到放生池处方止,薛讷、樊宁与高敏复向住持躬身行礼。待住持离开,高敏问薛讷道:“那些僧人尸体已烧得残缺不全,根本看不出什么破损与否,薛御史怎会想起问这个?”
“只是想回去与几位人证对一对”,高敏果然敏锐,听出了问话的关窍,薛讷轻轻一笑,俊秀之余带着两分呆气,打哈哈道,“或许能有斩获。”
高敏满脸钦佩之色,拊掌道:“薛御史果然博学多识,细致入微,高某受教了。”
樊宁跟在他二人身后,东瞧瞧西看看,见有门洞通往后院,院中许多人在忙碌,立刻招呼薛讷道:“哎,你来这边瞧瞧!”
薛讷没来得及细究自己是樊宁的主官,转身跟了过去。原来一群工匠正在后院打造一尊新的佛像,但见这佛像容色极好,衣着装扮亦与其他佛像不同。薛讷看着这尊佛像的面容,似乎很面熟,却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正皱眉思索间,同样好奇的樊宁抬手指着佛像,问道:“这是什么佛?”
薛讷一把将樊宁的手拉下来,攥在手心里,低道:“忌讳!不可胡为。”
樊宁一吐小舌,还没来得及辩解,便听身后有人唤道:“这位施主……”
三人寻声望去,只见来人是个耄耋之年,白眉长髯的老僧人,看他身上僧袍撕毁的位置,与那住持乃是同辈。高敏上前一步,双手合十礼道:“可是方丈大师?在下刑部主事高敏,这位是薛御史和他的属官,我们三人今日乃是为查案而来。”
谁料那人却完全没有理会高敏这番话,颤颤巍巍走过高敏和薛讷,来到樊宁身前。联想到方才樊宁冲撞佛像的举动,薛讷忙挡在她身前,硬着头皮赔礼道:“方才我们这位小兄弟行为不慎,并非恶意,还望大师海涵。”
那方丈不理会他,只是呆呆地端详着樊宁的脸:“老衲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大好使,可看人还是很准的。敢问施主从何处来,可有父母亲人?”
听到方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三人都有些懵。樊宁深知自己目前是以“宁淳恭”的身份,身边又站着高敏这个刑部主事,若是应答不当,极易引起高敏怀疑,顿了一瞬,利索回道:“没有,我父母很早就不在了,是被祖父拉扯长大的。”
方丈慈爱一笑,拿起手中的佛珠,轻轻印在樊宁头上:“施主龙章凤质,浴火涅槃,需谨慎小心。燕雀之志,于此世而言,未必不如鸿鹄啊。”
见方丈未有责难樊宁,在场之人皆松了一口气。薛讷躬身对方丈礼道:“方丈大师果然名不虚传。这是薛某的属官宁淳恭,虽聪明机敏,却不敢与凤凰相较,实在谬赞了。”
那老僧人转过身,望着薛讷笑道:“这位可是薛将军长子薛郎?说起你来,老衲虽不在红尘中,却也曾听闻过永乐坊水井案。薛郎少年英才,此案交与你,老衲便可放心了。”
“大师也识得我家主官?”听这老方丈说话的意思,樊宁不禁有些好奇,“原来我们主官竟如此声明远扬啊……”
“那当然,长安城里但凡能与断案沾上边的人,哪有人不知薛大傻……”高敏附和着,又觉不妥,尴尬一笑,赶忙住了口。
那方丈根本不理会高敏,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薛讷的手道:“薛郎虽天资聪颖,可知道你父亲给你起名 ‘讷’的深意?过慧易夭,情深不寿,且当多加留心呐。”
说完这几句话,方丈合十而礼,转身离去了。薛讷与樊宁面面相觑,不知他的话里有何深意。寺庙里不走回头路,三人沿着另一侧甬道向外走去。大雄宝殿外是一棵李世民亲手种植的银杏,正值深秋,金黄的扇形叶挂满枝头,招招摇摇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再往前几步便要出山门,高敏拱手对薛讷道:“薛御史问完了,高某却还是一头雾水,得继续留下查问才是,这便与两位告辞了。”
薛讷与樊宁回礼与高敏告别,走出法门寺翻身上马,向长安城方向驶去。
原本以为今日还会宿在官道旁的驿站,没想到薛讷却执意进了凤翔城,找了一间不错的客栈投宿。
不知怎的,今日拖儿带女来此住店的人异常地多,不少是长安口音,薛讷多给了近一倍的银钱,才让掌柜匀出了一间上房来。
方一入住,薛讷就让小二准备了洗澡的热水,对樊宁道:“你打小就讨厌陌生人靠近,今日那些人搜身,你定是很难受罢……把面皮拆了,洗个澡换换衣裳,早点歇着吧。”
没想到薛讷面上不说,心思竟如此细腻,樊宁抖抖唇,什么也说不出口,转到屏风后沐浴去了。
今日来法门寺,虽然只问了三言两语,收获却是很丰厚的,犯案者知道法门寺多年取经的传统,却不注意他们按辈分撕毁僧袍的习惯,看来此人曾经很了解法门寺,现下却已渐行渐远。
薛讷心中满是迷雾初解的畅快,微微抬起俊秀的脸儿,却见那屏风挡不住光,映着樊宁玲珑婀娜的少女身姿,惊得他霍地转过身去,足足默背了三遍《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才稳住了心神。
这世上能令他心思乍乱的果然只有她一人,难怪方丈大师说什么“过慧易夭”,“情深不寿”,怕是出家人不方便说“情深易夭”才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