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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客室内气氛凝结,方秋蘅的脸色由诧异转为愤怒,继而转为惊讶,最后变为像心如死灰一般的晦暗,沉沉凝结成一团,在她脸上消不散,化不开。
债权方一干人等很识趣地把空间让出,“陈先生您请坐,我们去外面确切核对一遍账目。”
不多时从会客室撤离,留下方秋蘅以及她身边一个负责打点的助理,门在身后关上,“咔哒”轻响,而后室内一阵寂静弥漫。
齐欢和陈让在沙发一端坐下,正对方秋蘅。目光在她身上稍作打量,注意到她下颚处似乎有伤痕,齐欢幽幽道:“以前我爸可舍不得动手碰你一下。”
方秋蘅猛地捂住那处,脸色变了几变,“只是不小心撞伤”
“那还真厉害。”齐欢道,“你自己信吗。”
方秋蘅表情难堪,她身后站得助理弄不清情况,大气不敢出。咬牙几秒,方秋蘅瞪向齐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猜?”
“我没跟你开玩”
齐欢打断:“和你有关吗?”
方秋蘅暗恨,压抑怒气道:“那你来干什么?”
齐欢淡淡打量她,“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容易生气。你这辈子的好脾气,都留给石家那对父女了吧。”
提到那两个人,方秋蘅脸上瞬息万变,十分精彩。
来的路上,陈让就跟齐欢说了他们三人如今的情形。一起算计别人的时候同心协力,矛头一致,一旦蛇鼠凑到一窝,没有利益纠纷最好,有了利益纠纷,怕是要斗个你死我活。
就拿石珊珊来说,高中最后一年,方秋蘅帮她班里转学,转入当时所搬地最好的高中,课余请的补习老师,一节课就大几百花费。她的大学虽然不是国内顶尖的一线学府,但也是省重点。
然而或许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真把自己当成大小姐,要的东西越来越多。从念大学第一天起,她住的就是学校附近月租金五千以上的公寓,第一个学期没过完,就哄着方秋蘅给她买了一辆代步车。每个月的生活开销,化在化妆品、包包和衣服上的钱,更是数不胜数。
那时方秋蘅和石从儒处于摸索着做生意,磕磕绊绊的状态,虽然赔了钱,但还是尽力满足她的一应要求。后来一次又一次投资失败,资产连番缩水,渐渐负担不起,而石珊珊更是开口想要一套自己名下的房子,两层半、带小花园的别墅,挑的还是省城不便宜的地段。
原本因为经商不顺再加上杂七杂八的事情,方秋蘅就和石珊珊吵过几架,只是每次吵完,隔几天石珊珊便会买些东西回去,窝在她身边撒娇认错,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买房的事却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矛盾,方秋蘅本就赔的钱赔得气不顺,他们三个人,开销大到难以想象,石从儒还好些,对于投资一事却有些执拗,总是固执己见地决定投一些他认为有收益前景的项目,快则三个月,慢则一年,别说赚,每次都赔得连钱打水漂的声响都听不见。
那种情况下,石珊珊还要方秋蘅给她买房,说是为将来毕业以后结婚做准备,石从儒竟然也支持,把方秋蘅气得不行。发了好大一场脾气,直冲他们俩父女咆哮:“这几年赔了多少钱!我们还剩多少钱!之后还要不要周转,要不要过日子?!两层半带花园的别墅,市中心那个地段,我去哪里掏钱,我会变钱是嘛?!”
最后的结果便是三人吵作一团,他们父女一边,一人一句说得她差点一口气梗住。那之后,石珊珊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去,再回家,对她也不如从前亲热。似是买房的事不松口,便不低头。
一向乖巧的石珊珊竟然为了房子的事那般作态,教方秋蘅难过得心都发颤。
如今这个境况,方秋蘅的公司已然走到秋风扫落叶的境地,她名下最后的一些钱要用来偿还债务,房和车尽数都要拿出来拍卖,那两父女,岂会再和她亲亲热热一家人。
石从儒可是连病床上的发妻都可以不顾的人,没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齐欢听陈让说了,这一桩生意失败,就是压倒他们一窝蛇鼠的最后一根稻草。石从儒和方秋蘅见天争吵,互相推卸责任。方秋蘅为公司债务焦头烂额四处奔波,石从儒自暴自弃在家酗酒,喝醉了,便和回家的方秋蘅吵架,还有几次动起手来,体力上的差距悬殊,输赢毫无争议。
债权方来清点资产,只有方秋蘅自己坐镇,想来她和石从儒这五年多的情分,差不多也到头了。
被齐欢这样明白指出来,方秋蘅脸上火辣辣泛起疼,莫名有一种凌空被人掌掴的感觉。
“今天这种情况,他们也没人陪你来?”齐欢丝毫不留情面。
方秋蘅道:“来不来都与你无关。”
“也是。”齐欢轻扯嘴角,“反正我只是个看热闹的。你们谁演这出戏都一样一样的惨。”
她把来意说得这么正大光明,方秋蘅气极,却又无可奈何。
“你得意什么?!”方秋蘅道,“你爸”
“你也配提我爸?”齐欢的眼神霎时冷下来,那一抹阴测,教方秋蘅怔住。
不过瞬息,齐欢很快恢复平常模样,“不过还好,我爸很快就要出来了,你知道吗,我今天去看他,他告诉我,他表现良好,即将迎来减刑,再有一年不到他就能提前出来。等他出来以后,我会养他,让他什么都不用操心。”
“比起你,下半辈子不知道要靠什么为生,或许还会背负一堆还不清的债务,想一想,他也算是过上安稳晚年了吧。”
不管是说她心胸狭窄也好,说她恶毒想看仇人不得善终也罢,齐欢都认了,她就是不想对方秋蘅和石家父女有善意。他们在她爸出事的时候落井下石,霸占她爸辛苦半生挣来的家财,为非作歹,小人嘴脸尽显。
如果不是靠着陈让,她的确没有本事出这口气,她就是狐假虎威,不管用什么来形容都好,她全都认下。
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让这些人尝尝当年他们加诸在别人身上的痛苦。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爸是好人,不卑不亢,不怨不恨,以一颗平常心接受生命所有波澜。她敬重她爸,但她做不成这样的好人。
刻薄的嘴脸留给她,让她来落井下石,让她来痛打落水狗。
她只想讨回当年的一切,哪怕做一个没有福报,[连城 ]不得上天喜爱的坏人也无所谓。
齐欢对方秋蘅扬起嘴角:“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真可怜。”
怨吗?恨吗?
当然。她真的很怨,也恨。
在国外的那几年,艰难到她甚至不愿回想。
她没有钱,只能住穷人区。穷人聚集的街道,治安乱,安保差,天黑后,街上就会出现各色各样奇怪的人,高大的男人身影尾随在后,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能惴惴不安,提心吊胆。
黄皮肤难以融入当地,她几乎没有朋友,听闻哪里发生了抢劫案,害怕得不行,还是要照常去便利店打工,半夜有可能会被突然冲进来的人拿|枪抵头,要你把收银机里的钱全部交出去。
对门住的外国人花臂夸张吓人,有时候门大开着烟雾缭绕,而他忽然变得神志不清。穿连帽衣的一帮朋友个个人高马大,每次擦肩而过,总是被他们不怀好意的视线打量得头皮发麻。好几次半夜听到门锁传来动静,她爬上窗台,忐忑地盘算着如果被人破门而入,跳下去落在草坪上,会几级骨折。
不敢生病,因为没有国外医保;
发高烧不敢去医院,只能想办法给自己物理降温;
躺在床上难受到眼花耳鸣,闭上眼仿佛就再没有明天;
穷到口袋里只有硬币的时候,和一帮流浪汉抢便利店扔出来的过期食物,交不上房租闭门紧锁不敢被房东碰见,出入翻窗台、爬水管,磕得手肘、膝盖一身疤
太多太多,最绝望的时候,甚至一度想要放弃,就那么算了,一了百了。
她恨方秋蘅,永远永远不会原谅。
方秋蘅被激怒:“你现在在我面前趾高气扬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
一道冷凝视线直直扫来,睇得她噤声。方秋蘅顺着视线来源看去,是那个坐在齐欢身边的年轻男人。他的手一直和齐欢的握在一起,从进门起便以一种保护姿态陪在她旁边,想到刚才债权方那群人对他温和的态度,方秋蘅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确实很了不起啊。”齐欢说,“我有那么好的爸爸,即使他被你占了半辈子积蓄,可现在我们马上就要迎来柳暗花明的新一村了,你呢?我还有机会回来,回来亲眼看你的下场,光凭这份运气,我就很了不起不是么?”
方秋蘅说不出话来。齐欢没有讲错,她已经穷途末路,这最后一跤,耗尽了她所有气血。
――没有希望了。
但齐欢和齐参有,他们将来,还会有安稳的人生,还会有许许多多阳光明媚的早晨。
方秋蘅有些坐不稳:“你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
“不然你以为?”齐欢挑眉,“给你加油么?”
“你”
“当初做的那些,如今感受一遍,什么滋味?”
方秋蘅咒道:“你别得意!风水轮流转,就算我没有好下场,你又知道将来你不会有这一天”
“我不做亏心事,我不怕。”齐欢笑,“风水轮轮转,说得很好。”
方秋蘅指着她,气到说不出话。
“后天开始,房子也不能住了吧?”齐欢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那个乖乖女儿石珊珊呢?你猜,你要是露宿街头,她会不会管你?也很难说毕竟她亲妈去世,她都能不闻不问,你这个后来的便宜妈,可说不准。”
齐欢就是来气人的,方秋蘅感觉出来了,一字一句被狠狠戳中,全是她在意的点。喉咙像堵了一口老血,却无法反驳。
“你你”
齐欢悠悠道:“听说石从儒前几天去喝酒,回家路上遇到混混,被揍了。啧,走夜路可要小心点啊。”
方秋蘅一怔,双目圆瞪:“你――”她和石从儒已至撕破脸皮的地步,自然不会是为他心疼,只是听齐欢说起这个,难免觉得恐慌。
“我什么?我只是好心关心你们一下。”齐欢笑得滴水不漏,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你也要注意点,一大把年纪了,可别”
话没说完,拖长的尾音极其引人遐想。
方秋蘅又惊又怒,“你想干什么!”
“什么都不干,放宽心。”齐欢懒散道,语气中的恶劣,有几分陈让的真传。
聊了这么半天,齐欢累了,抬眸冲陈让示意,他询问:“累了?”
她点头,陈让便牵着她起身,“那走吧。”
从沙发前出来,走了两步,齐欢停下,回头看猛拍胸口咳嗽的方秋蘅。方才出气时的丰富情绪全都收敛,多了几分过尽千帆的成熟。
“那年最后一次出远门前,我爸告诉我,谈完那笔生意他会早些回家,结婚周年纪念的礼物,他买了一片大马士革玫瑰花园,准备给你惊喜。”
齐欢的声音平静无波,恢复到一进门时的那般,仿佛对待陌生人的状态――
“我去看我爸,他说,他不恨你,但他不会再原谅你了。”
方秋蘅一怔。
不知是齐欢先前的那一番话戳到了她的痛点,还是这些年的不顺加上和石家父女决裂,情绪到达爆发的临界点,方秋蘅蓦地一下,突然大哭。
她身后的助理听了这一番对话,本就吓得不行,此刻更是傻站着忘了动。方秋蘅两手捂脸,坐在沙发上痛哭出声。
齐欢两人提步朝门走。
“我没有――”
方秋蘅在背后出声。
“他出事,不是我害的,我真的没有想要害他”
齐欢脚步微顿,用力握住陈让的手。陈让任她紧捏,不出声打搅她。
几秒,齐欢敛好神色,手上力度放轻,和陈让一道出了门。
没有回头。
回程一路,陈让稍作犹豫,还是将传来的资料拿给齐欢看。一堆照片里,有一张面熟的脸孔――石珊珊。
“她新找的那个男人,年纪有点大,有家室了。昨天,原配闹到她住的公寓,惊动了保安。”
说起这些在旁人听来无疑是劲爆八卦的内容,陈让的口吻却似背书一般了无趣味。
“那位原配性格比较强势,这件事怕是不会轻易解决。”
一句话,不需过多言语,陈让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齐欢看着那一张张石珊珊和女人厮打在一起的照片,脸上未见半点表情。
“她实习刚刚转正,工作的地方已经开始接到电话,之后”
“好了。”齐欢把那些东西扔到一边,打断陈让的话,往他怀里一靠。
陈让见她不想听,轻拍她的背,“那就不说了。”
默然几秒,闷在他怀里的齐欢哭了。
陈让一顿,想令她抬头,“哭什么?”
齐欢不肯把脸露出来,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在他怀里哽咽:“我想我爸了”
他将她圈得更紧:“很快就能看到他了。”
她是齐参的女儿,是他陈让将来的妻子。
不论齐参,还是他,他们都会护着她。
“你是小公主,永远都是。”陈让俯首,唇瓣贴着她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