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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是一场久陷不醒的噩梦,梦到尽头,竟有一份迟临的福祉。
叶乔早起开工也畅快自在。
申婷过了一个假期重新开工,在清晨的料峭寒风里打了个哈欠,看见神采奕奕的叶乔,惊道:“乔姐,你真是工作狂啊,一点都不困吗?”
化妆师姗姗来迟,两手在叶乔的脸上比了一下,眉开眼笑:“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眼圈的遮瑕可以少打一点了。”
叶乔无语地看着他们:“有这么夸张吗。”
拍摄这场戏的陆卿和程姜也陆续到场,还有一个八岁的小童星蒋语,扮演女主角的女儿,在片场朝气蓬勃地跑来跑去。叶乔第一个化完妆,抱了粉雕玉琢的小演员合影。申婷给她们拍完,拿去给叶乔过目:“像亲姐妹一样,看这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叶乔仔细放大了瞧,眉眼果然有六七分相似,像看到了自己小时候。蒋语高高兴兴地问申婷讨照片发微博,申婷打趣她:“你这么小年纪还有微博呀?”
蒋语梗着脖子说:“我微博可多粉丝了,都是我爸爸在发!我也要自己发!”
一众人都被她逗得前仰后合,叶乔却看着那照片出神,某些想法在她心中第一次破土而出,竟让她觉得无限惶恐。倘有一日她也能拥有和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这仿佛是遥不可及的痴梦。
拍摄场地是清江路上一个废弃工厂,此时按照规划路线摆满了铁桶和燃烧物。
蒋语早已跑开,去烟火师身旁好奇地观摩,灿烂地笑:“叔叔,等会儿这个是真的烧起来的吗?”
“对。”烟火师笑着挥手指向满场的道具,安抚她,“你们的逃生路线都是规划好的,一定会保证安全的,放心。”
小朋友笑着向他鞠躬:“请一定要保证安全哦!”
这一场戏中,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孩要从燃烧的工厂仓库里奔逃而出,指导老师将每个人的逃生路线与演员实地讲解完,演员之间也需要沟通配合。叶乔在和陆卿一起预演的时候,程姜被顾晋叫走,两人在片场的一角起了口角。
争吵的声音传来,叶乔做不到置若罔闻,去看陆卿。陆卿无奈地笑,向她透露消息:“程姜好像有点不愿意拍这场戏。”
叶乔点头,说应该的:“虽然都仔细布局和演练过,但是总会有个万一。她也是谨慎起见。”
陆卿惊叹她居然会为程姜说话:“那你呢?听说你身体不是很好。虽然火势不会造成威胁,但是吸入烟雾对身体也有影响。”
叶乔笑吟吟地看着小姑娘蒋语,说:“你看小朋友都这么勇敢,我们大人担心这担心那,未免太惭愧。”
但她不是没有担心。
一切源于今早叶乔把昨夜剩下的快递拆完,结果拆出一个残破怪娃娃。周霆深出奇的严峻,甚至以此为理由,将她的生活用资往他家里搬。
叶乔本来没放心上:“不要紧的,又没有实质性伤害。我不怕这些。”她将拧成条的红棉絮抽来抽去,丝毫不觉得恶心恐怖,还补充道,“我这两天刚通关一个恐怖游戏,这个还挺像手办的。”
周霆深忍无可忍地把她的娃娃扔了,说:“这和有没有实质性伤害没关系。这是恐吓,还不止一次。”
叶乔茫然道:“我也就收到过这么一个。”
“不是。”周霆深斩钉截铁,语气懊悔万分,“上次你喝醉了,我把你送回来,在门口捡到过一样的。那会儿没留心,以为是谁恶作剧,没跟你说过。”
为了这事,叶乔安抚了他一早上,从“恐吓娃娃的无害性”讲到“火场戏的安全性”,差点没能成功出门。最后周霆深不由分说地决定看着她拍戏,早上先去接Ophelia和德萨回家,完事就去片场陪她。
叶乔觉得没有必要,但是周霆深心有余悸。
此时此刻,他刚给两只小家伙喂上水,匆匆取了车钥匙出门。离开前瞥了一眼垃圾筒,那个娃娃让他脊背发麻。现在想想,当初就该给她提个醒,至少去警局备个案。他心里一阵后怕,这中间如果出了什么事……过去的许多场景都浮上心头,让人不敢追忆。
飞驰的车上,手机忽然响起。
接起来,阮绯嫣的声音传来:“霆深哥哥,你把小白和小黑接回去了吗?”他把Ophelia和德萨交给她的时候很匆忙,没有来得及交代名字,她便粗暴地用毛色给它们起了名。
周霆深凝视车流:“嗯。”
年轻女孩子清甜的声音娇滴滴地埋怨:“你走得好急,我给小白它们买的新玩具都没给你。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你什么时候过来把它们拿走吧?”
他转一个弯,声音漫不经心:“好。”
阮绯嫣气道:“你就不能多说一个字吗?”
“我在开车。”
“开车就不能聊天啦?你好久没来陪过我了。上个星期班主任找家长,打你电话都没人接。”
周霆深听到关键句,问她:“班主任为什么又要找你家长?”
阮绯嫣吞吞吐吐:“没啊……老师一直很烦的,你知道的啊……”
周霆深蹙眉,沉声道:“我晚上再打给你。”
电话突然被挂断,阮绯嫣气愤地把手机扔了出去,任它在老式发霉的墙角摔成两半。
她身边的年轻男人看着四分五裂的手机,轻佻地笑:“你这个月都摔两台手机了,不把钱当钱啊?真这么有钱,干吗还住这种地方。”
阮绯嫣瞪他:“你懂什么?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我妈挣钱买的房子,我怎么不能住了?”
男人仰躺上她阴潮的被子,吊儿郎当地笑:“我是不懂。害死你妈妈的不就是那个姓周的吗,你怎么还跟他养的小情人似的。我说,他碰过你没?年年给你这么多钱,别是想养大了吃窝边草吧?”
阮绯嫣霍地站起来,面如寒霜地下令:“你给我起来!”
他还是舒舒服服地躺着,斜乜她:“还不让人说啦?他这算盘打得可不精啊……你不就是辆公交车吗。”
“你再说!给我起来!”
片场这边,程姜终于和顾晋交涉完毕。特效演员已经提前试了三四遍,等正式演员走完三遍演练,烟火师才向导演比了个OK的手势。
叶乔退到场下,由化妆师进行最后的补妆。申婷拽着她的手发抖,千叮咛万嘱咐:“据说待会儿是真着火,障碍看清楚了吗,爆破点是依次炸响的,千万不能跑错了。”
叶乔拿起新手机给周霆深回了个短信,无所谓地看着她:“放心,小孩和孕妇都上场了,我怕什么?”
申婷像吞了个鸡蛋一样看着她:“孕……孕妇。”她心虚地往程姜那儿瞥了眼,被这个惊天大八卦震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真的啊?”
叶乔却不说话了,把手机交给她保管:“待会儿有人要来,你帮忙带他进来。”自己则往废弃仓库的方向走了。
化妆师推推还在发呆的申婷,说:“也就你看不出来啦。我跟组这么多年,程姜以前拍戏一直很拼命的,什么艰苦条件都没用过替身,公司还发通告宣传她敬业呢。这回不是怀了,难道是老了吗?”她压低声音,“其实你仔细看看,程姜都有一点显肚子了……”
程姜平时就不是骨感美人,胖了也没人留心。申婷被她这么一说,仔细瞧瞧,果真觉得她腹部的弧线有点诡异。她顿时打抱不平起来:“肚子都显起来了,至少得有三个月了吧?”她看看叶乔,又看看化妆师,彼此都心照不宣。
化妆师感慨:“所以啊,找男人要擦亮眼睛。不然被甩了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呢,结果人家儿子都养起来了。”
申婷看叶乔眉眼温和地陪蒋语聊天的样子,替她咬牙切齿:“还不一定能养起来呢!听说程姜年轻的时候给某个大老板堕过不少胎,会习惯性流产的吧?”
化妆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唉,说白了,都是命。”
正当此时,周霆深也抵达了片场。
工厂周围荒无人烟,剧组在外围拉了一条警戒线,有专人看管。申婷挂着工作证将他领过去,指着灰突突的房子说:“已经开拍了,一般这种都是一条过,乔姐很快就能出来。”
仓库内冒起黑烟,特制的燃烧物起烟时格外呛鼻,周霆深皱眉问:“她们在哪儿?”
申婷指着仓库底下的一个小门,说:“这个摄像机那里,等会儿人从那边出来,就要爆破了。”
一共六个爆破点,依次由远到近。四人分成三路,由于蒋语是小孩子,由叶乔带着往最侧跑。
第一声爆破声响起的时候,声音还很遥远,四人往三个方向跑,不过才跑了短短一段,“轰”一声,又是一朵红云在身后炸起。
刺眼的火光让人不得不眯起眼。周霆深的目光遥遥追着那一个奔跑的点移动,在心里掐算着起爆的时间,隐约觉出一丝异样。
“轰!”
第三声,异常剧烈的声响让大地仿佛都摇晃了一下。四朵红云毫无预兆地一起升腾,爆破现场燃起熊熊烈火,汇聚成一只猩红的魇兽,瞬间吞没了演员刚刚跑过的位置。
火焰袭来的一瞬,叶乔察觉有异,下意识地将蒋语护在怀中,飞扑上前方一米处的消防垫。
热浪吞没方圆百米,滚滚浓烟下生死尽藏,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片场响起救护车急促的声音,所有工作人员配合将四位演员送去医院。陵城各大传媒同时接到通讯,摄像记者蜂拥出动,往位于清江路的市立医院赶去。网络媒体被第一时间快讯攻陷,“《守望者》拍摄现场爆破发生意外,三位主演当场昏迷,伤势不明”的消息迅速蹿升为各大网站搜索量第一名。
在场的演员中,只有被叶乔护在身下的蒋语坐在救护车上,依旧清醒。
叶乔带她扑上的防护垫离爆炸中心最远,又有叶乔的身体作缓冲,蒋语仅有额头和四肢的几处擦伤。八岁的小女孩第一回经历这样的场面,吓得她抱着助理一直号哭,缓了一阵才懂事地压下声音,低低地呜咽。
而躺在担架上的,是保护她的叶乔。
蒋语抽抽搭搭地小声问申婷:“乔姐姐她伤得重吗,为什么一直不醒呢?”
申婷低声安慰:“你和乔姐姐的位置离爆炸中心远,火云侧面和你们擦过去,不会大面积烧伤,护士说伤口大部分是现场的飞沙走石刮擦造成的……”
她说着说着也难以为继,心跳得快要飞出嗓子眼。面前周霆深眸色阴沉,宛若酝酿风暴的深海,将逼仄的空间凝成死寂。申婷看了他一眼,大家都心知肚明,叶乔有心脏病史,连剧烈运动都可能成为发病肇因,更不要说近距离迎上爆炸的声浪了。
五分钟的路程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周霆深跳下车配合医务人员抬起担架,送往急诊。护士在交接时语速飞快地沟通关键信息:“烧伤”“病人有心脏病史”“休克”。医学名词混杂在现场围观的人群和记者的吵闹声中,闪光灯的频率随着救护车一辆接一辆的到来变得更加频繁。这一切就像一个虚幻的世界,只有急诊病床上的人是真实的。
叶乔脸色苍白,四肢冰冷,脉搏很弱,呼吸清浅得难以捕捉。周霆深握着她的手追到急诊走廊尽头,终于被钝重的一声巨响,拦在门外。
指尖还留有一丝凉意,是她的体温,寒意一直透到心底。
当夜,叶家倾巢而出,叶乔的舅舅携母亲和妻子飞往陵城。
叶乔所在的医院正是千溪的工作单位,她这一天难得休息,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赴医院,由于和医生相熟,拿到了第一手消息。陆卿和程姜两人仍在手术中,均为深二度烧伤,程姜因怀有身孕,坚持不打止痛针治疗。蒋语经简单检查包扎后,已经由父母带领离院。
至于叶乔,除少面积的一度烫烧伤外,外伤并无大碍,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医生称心脏未出现排异现象,昏迷是剧痛和惊吓过度所致,只要苏醒便能脱离生命危险。
千溪忙里忙外打听消息,好容易松了一口气,给父母和祖母打饭:“只有医院食堂了,不知道奶奶吃不吃得惯。”
老人家接过去,称这种时候有什么好挑三拣四。千溪低头挨骂,又说:“听说姑父也要来,还有程阿姨。”话没说完就见爸爸冲她使了一个眼色,她还没完全会意,老人家已经撂下了饭盒,怒道:“他来做什么?嫌气死了知霜还不够,来气我们家乔乔吗?”
知霜是叶乔母亲的名字。千溪爸爸叶知良听到妹妹的名字,叹声劝:“徐臧好歹是乔乔的亲生父亲,出了这样的事,来看一下也是应该的。”
“应该什么?”老人家气得老花镜都抖了一下,“乔乔出事之后,没见他尽一份心,续弦倒是娶得快。眼下又要有孩子了,哪里管得上……”
千溪母亲及时一声“妈”把话打断,忙带着女儿一起劝,总算把老人家劝回了酒店。最后千溪的母亲留下来照顾老人,留她和爸爸在医院守着。
叶家人通过千溪提供的VIP通道进入医院,记者找不到叶乔的家属,纷纷对周霆深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只可惜他身上生人勿近的气场太明显,采访要求不待提出就被拒绝。
梁梓娆闻讯赶来医院时,周霆深正坐在住院部大厅里,看着墙上无声的新闻画面。
独家播放的现场视频中,叶乔原本依照自己的路线逃生,在意外发生的瞬间,却偏离了轨道,扑向蒋语。被大火和尘埃埋没的镜头中,她的眼睛一闪而过,黑白分明,熟悉得让他五脏俱是一绞。
周父一生清正铁面无私,退休后却屡遭报复。周霆深再清楚不过,正义和善良有时给自己带来的灾难,无穷无尽。
梁梓娆站到他身边,给他递了一份外送蛋糕,周霆深像没有知觉般不理会。梁梓娆有气无处撒,回头看到一个蹲守新闻的娱记,踩着高跟鞋走了过去。
对方被气势逼人的梁梓娆吓得有些畏缩,凭着职业本能问:“您是Ferra的梁总?请问您和这次事故……”
“Ferra和这次事故没有任何关系。”梁梓娆抑制住怒气,用冰冷的官方语气道,“受伤的程姜女士是我们的代言人,我本人代表公司探视,还有问题吗?”
“没……没有。”记者被她逼退,不解地回忆,方才的男人明明是跟着叶乔来的,怎么现在又变成探望程姜了呢?
深夜的大厅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偶尔传来病房内间歇的金属声响。
梁梓娆在周霆深对面坐下,盯着他漠如寒夜的眼睛:“你想起方茹了是不是?”
周霆深没有反应。
梁梓娆的脑海中止不住地回忆起那些破碎的血腥画面。由于周父工作的特殊性,常常受到犯罪团伙的报复,最狠的一次,便是关于那个C大女学生方茹的。据传那伙人原本是冲着周霆深去的,但周霆深没有赴约,只有方茹一个人孤零零等在军事基地外荒凉的路上。她被侵辱乃至更残忍的影像被制成光碟,寄到周家,梁梓娆只不过瞥了几眼,便不能忍受地将光碟扔了出去。
然而影像并不只有那一段。
那半年里,每个星期都会有新的片段寄到周家,难以想象那个女孩生前所遭受的折磨。梁梓娆吩咐管家拒收,然而那些光碟都被周霆深签收,检验后呈交警方成为线索。
梁梓娆像曾经无数次一样,张口想要开导他,却被周霆深打断。
他说:“没有。”
梁梓娆错愕,竟不知如何接话:“霆深……”
周霆深不带笑意地笑了笑,将那个蛋糕盒子拆开,看了一眼。奶油散发着勾人的甜香,据说这在乳糖不耐症患者眼里会像橡胶一般恶心。他觉得自己快要患上这种病了,迅速合上盖子,说:“不忙了吗,有时间陪我耗在这里?”
他情绪平静,梁梓娆反而更加紧张:“你也知道你是在这儿耗?有些事情不是你决定的,叶乔如果真的出事……”
“没有。”周霆深再度打断她。他从贴身存放的钱包里取出一片胶封处理过的叶子,比在眼前,遮住新闻画面上叶乔苍白失血的脸。那片叶子被保存得依旧完好,纹路清晰,边角无恙,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树木的枝干,没有经历过寒秋与凛冬。
白桦的叶子。乔木中的美人,森林大火之后最先抽发新叶的树种。
周霆深低声喃喃:“我的乔乔活得好好的。”
千溪重新回到住院部的时候,恰好遇上离开的梁梓娆,隐隐觉得这个衣着得体的女人有些面熟。下一秒,她看见大厅里的周霆深,终于恍然大悟,这两姐弟长得可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然而姐姐像是时尚杂志里的女魔头,弟弟却像港剧里的落拓青年。
她挨过去,跟他打招呼:“表姐夫?”看他形容枯槁的模样,把怀里一杯热饮分给他,“给。住院部大厅晚上还是挺冷的。我给我爸爸安排了间空病房等着,离表姐的病房很近的,什么消息都知道得快。要不你也一起过去吧?”
周霆深没有接饮料,却点头答应和她一起去病房。
一路上,千溪翻着手机,小声地说:“网上表姐的受伤视频流出来了,要不是为了救小姑娘,以表姐当时的路线和位置,根本可以脱离火场的。小姑娘的爸妈都发了感谢信,网上好多人都在祝表姐好人有好报,平安渡险。这个话题度简直比电影发布会还高。”
说着便到了病房。叶乔的舅舅叶知良刚打一个盹,睁眼看见两人一起进屋,对周霆深客客气气道:“你也来了。”
千溪边把带来的水和夜宵递给爸爸,边道:“人家早就来啦,输血都是霆深哥帮的忙。”
叶知良这才留意到他手上的止血带,向他感谢地一笑。周霆深说不用,静静坐在一边。千溪接到一条短信,找了个借口鬼鬼祟祟地出去了,只留下两个男人在空病房里等消息。叶知良打开窗户,点上一根烟。周霆深闻到烟味,竟感到愕然。
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眉宇里笼着夜色,染了烟草味的嗓音里含着沧桑往事,忽然感慨:“我们叶家的女儿,命好像总是不长久。”
即便渡过这一次意外之险,叶乔的身体依旧面临着重重考验,周霆深不是不明白这一点。
叶知良转过头来看他:“乔乔她妈妈去的时候,才三十多,临终的时候叮嘱我,好好照顾乔乔。我就当亲生女儿一样,照顾到今天。一晃也十年了,乔乔命大,手术很成功,这十年都没出过什么大事。但是我心里,年年都在怕啊……”
千溪从小就泼皮,虽然欠管教,好在什么事都放在脸上,好养活。只有叶乔,和徐臧反目之后活得像个孤儿,什么也不跟家里说,就连和徐臧反目的原因,至今叶家其他人也弄不清楚。叶知良花了不少心思在这个外甥女身上,有时候觉得自己更像她的父亲。
叶知良戴着戒指的手指轻轻一抖,弹去烟灰,问他:“以后这样的情况可能多的是。想好没有?”
经历无数次死亡的洗礼,恐惧死神的你,能不能接受将来故去的,也许就是至爱的人?
周霆深来不及作答,千溪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报告:“表姐醒了,表姐醒了!”
叶乔在ICU的时候不接受探视,周霆深只能看着医生护士冲进病房,再远远看她一眼。直到第二天转到普通病房,他才得以陪伴在她身边。
叶知良一家和叶乔外婆前来探视过,便回了酒店。叶乔还很虚弱,一轮探视之后便睡了过去,中间上到公司高层下到剧组人员来了好几拨人,郑西朔高调光临时甚至引发媒体跟拍热潮,都被千溪以病人需要静养为由,一一抵挡。
郑大少自认不是外人,打发走了媒体之后悄然回返,拽住千溪:“跟我总能说了吧,乔乔现在什么情况?”
千溪张开手臂,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人挡在病房外:“别,别进去!表姐在睡觉呢,谁也不见,你别吵着她!”
郑西朔计无所出,把他金贵的脑袋往她胳膊底下钻:“我就看一眼!保证不吵醒好吗!”
千溪干脆跪在地上堵门:“不行!”
“你让开!”
“不让!”
“小姑奶奶你跟我有仇吗……”
“就不让!”
顾晋捧着一束百合走出电梯时,正撞见他们缠斗在一块儿。两人见状立刻恢复正形,郑西朔掸掸袖口的灰,摆一张臭脸:“你来干什么?”
千溪闻到一股火药味,缩在墙角明哲保身。顾晋涵养颇佳地笑:“来看看乔乔。”说罢旁若无人地问千溪,“你姐姐是在这间病房吗?”
名利场淘洗过的男人一身气度,临危不乱不矜不喜,千溪在他的注视之下鬼使神差地点头:“嗯……”
郑西朔被她气得肺疼,见顾晋若无其事地开门,猛拍她的脑袋:“你刚刚拦我那气势呢!放别人就怂成这样?你不是说你表姐静养谁也不见?”
脑袋瓜冷不丁挨一掌,千溪缩头缩脑地委屈道:“他是肇事责任人啊,总要见一见的啊……”
正此时,门从里面开启。周霆深挡在门口,将正要进屋的顾晋逼了出去。
这两人在门口对峙,郑西朔在墙角瞪千溪,那眼神仿佛在说:说什么谁也不见!屋里这个是鬼?
周霆深反手带上门,往千溪那侧睇一眼:“先把客人送走。”
千溪愣一秒,拽着郑西朔就跑,郑西朔犟着不肯走,被她生拉硬拽。
“求你了求你了!快走吧,下回再来!”
郑西朔见到周霆深的一瞬便什么都明白了,嘴里骂骂咧咧的,不情不愿地被千溪半拖着走。眼看着声音渐远,他突然在空旷的走廊里大吼一声:“姓周的,有种就别让他进去!”
走廊里回声阵阵,周霆深双手环臂,倚在门上看顾晋。
顾晋瞧他这架势是不会放他进去的,将花束呈递,进退有度:“既然乔乔在休息,麻烦你帮我转达,我改日再来看她。”
周霆深看也没看,接过来一甩手,柔嫩欲滴的花束砸在一排座椅上,滚落在地。
顾晋皱眉:“你……”
“她花粉过敏。”
顾晋倍觉荒谬地笑:“她花粉过不过敏,我会不知道吗?”
周霆深凝滞的笑渐渐化作一抹冷意:“是吗?”他突然发难,单手提着顾晋的衣领往椅子上撞,顾晋措手不及地踉跄一步,“砰”一声磕上不锈钢座椅,一米八的男人将百合花压得稀烂。
经过的护士“哟”了声,直推着车挨墙躲。顾晋吃痛,长腿坐地顾不得避让,周霆深把人轻飘飘地提起来给护士让一条道。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孩儿刚想置喙,却在他冷漠的眼神下把话吞了,埋头赶忙路过。
推车滚过地面,轱辘声声作响。周霆深在一片扰人心烦的杂音里揪住他的衣领:“你知道她花粉不过敏,知不知道她有心脏病?”
顾晋的额头磕出一道血迹,仰着脸说:“我会承担事故责任,治疗费用和精神赔偿……”
“砰!”
余下的话随着他的人一起,被一脚踹进座椅底下,顾晋面门着地,吃了一口花瓣上的沙土。周霆深蹲下来,屈指敲了两下椅面:“我问你知不知道?”
不锈钢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顾晋狼狈的脸上眼眸灰寂,无力地翕动两下唇:“知道……”
经历过从前的事之后,这还是周霆深第一次对人动拳头,所有的嫉恨和想要将人拆解的冲动都在这一刻宣泄而出。周霆深眼眸深沉,冲到喉咙口的啐骂显得没有意义。
他站起来,冷冷垂眸:“叶乔以前看上你,是她瞎。”
笔挺的背影三两步,又回到病房。
薄薄一扇门在顾晋面前阖上,他忍着肋骨的钝痛坐起来,助理恰好赶到,大惊失色:“出什么事了,导演?哟,您这额头,得先去楼下看看……”
周霆深走到病床边,门外的声音渐渐消泯。
病床上的人熟睡时有种无忧无虑的甜美,周霆深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出神良久,最后劫后余生般笑了笑。
叶乔直到中午才醒转。甫睁眼,便看见周霆深把经纪公司送来的花笨拙地插进花瓶里。他像握匕首一样握着花枝,惹得叶乔忍俊不禁。
周霆深听到轻轻的笑声,转身道:“醒了?”
“嗯。”叶乔见他眼眸低垂若有所思,惑道,“怎么这个表情?”
周霆深神色一闪,说:“没事。饿不饿?”
叶乔经验老到地说:“现在能吃东西吗?流食那么难吃,还不如直接输液。”
周霆深蹙着眉笑:“一醒过来就挑好不好吃,能有点病人的觉悟吗?”
“又没多大事,我以前这里还被剖开过呢。”叶乔伸出输着液的手在心口比画两下,轻松自在得好像在给他讲一个恐怖故事。
周霆深把她不安分的手按下去:“有精神了?”
“嗯……好多了。”
周霆深顺势摸了摸她的手心,总算恢复了正常体温,在她唇上亲一口:“不错,恢复得还挺快。”
千溪带着护士进来换药,正撞见这一幕,蒙着眼睛大喊:“啊啊啊,非礼勿视!”叶乔把脸埋进洁白的枕巾装死。她飞扬跋扈惯了,难得这么羞愤,周霆深还火上浇油地捏了捏她泛红的耳垂,在她耳边轻道:“害羞啊?”招她伸出手来挠了他一爪。
连着几次之后,千溪已经能彻底对他们秀恩爱的行径视而不见了,美滋滋地每天来蹭吃蹭喝。由于叶乔一开始只能吃流食,所以周霆深每天给她煲汤喝,至于鸡汤里的鸡肉虫草枸杞、排骨汤里的玉米排骨胡萝卜,则全部进了千溪的碗。千溪每天上班都士气高涨,俨然把叶乔的病房当成了单位食堂。
她喝水不忘掘井人,每天在叶乔耳边念叨:“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对她曾经企图阻止周霆深接近叶乔这件事作出洋洋洒洒的万字检讨。
叶乔笑她恬不知耻:“喂你两口狗粮你就冲他摇尾巴?”
“那可不!要不然郑大少每天居心叵测地来一趟医院,我怎么可能总挑你睡觉的时间带他进来呢!嘿嘿!”千溪骄傲地表示,“每天吃这个水准的狗粮,狗生也是很幸福的好吗!”
周霆深收拾完餐具进屋,听了个尾巴:“你们在说什么?”
叶乔摇头道没什么。千溪转过脑袋,两只手做出耳朵的模样,轻轻一扇:“汪――”
没过几天,叶乔总算可以吃清淡的食物了,千溪依旧雷打不动地来分一杯羹。周霆深甚至会帮她多做一个味重的菜,结果发现叶乔经常忍不住偷吃。她是病人,作威作福起来在场没人敢驳她,常常借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久而久之,周霆深连千溪那份都省了。
千溪哭丧着脸不敢多言,叶乔倒理直气壮地闹脾气,躺在病床上做阴郁状。
周霆深替她检查胳膊上的伤口,说:“烧伤会留疤。现在吃了色素,到时候不后悔?”
叶乔扑倒蒋语的时候,靠近火焰那边的左手胳膊被灼伤,周围的皮肤依旧红肿,被他这么一提醒,蔫蔫地说:“你究竟是怎么坚持吃了这么多年素的,每天吃绿油油的菜不会觉得肠子都青了吗?”
“我不觉得肉好吃。”
叶乔好奇:“你从小就不觉得肉好吃?”
周霆深犹豫了下,眼底闪动着未知的光泽,说了实话:“小的时候爱吃,后来就不了。”
叶乔不明白,人对食物的偏好怎么可能突然相差这么大?周霆深却急于结束这个话题,去阳台接电话。
伍子的电话。他点上一根烟,静静地听伍子抱怨:“怎么回事啊,阮家那小姑娘说要来我店里打工,让我收留她。她缺钱怎么不跟你说,跑来找我算什么意思啊?”
周霆深吸一口烟,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我听说嫂子出事了,一直没敢跟你说,哦对,嫂子怎么样了啊?”
“挺好的。”
“那就好……”伍子突然想到什么,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对了!前两天我听陵城的弟兄说,阮绯嫣这小姑娘好像跟一些市井流氓混得不清不楚的。你说她才那么点年纪,缺什么钱这么急,敢来我这儿打工?”
“知道了。”周霆深挂了电话,在阳台上静静抽完这根烟,才推门进去。
叶乔吃了药,已经浅浅睡过去,阳台门带起的微风拂过,她在梦中微微扇动纤长的眼睫。周霆深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许多纷杂心绪都变得平整静谧了。这还是他生平头一遭觉得,从前犯下的错,竟也会有福报。
埋藏已久的记忆浮上心头,狰狞的歹徒,森冷的匕首,阮姨阻拦不及的失声尖叫……
如果他们没有在争斗中失手,也就没有后来的事。
阮姨虽然风烛残年身体亏空,但如果没有这件事,她或许还有几年的寿命。那份器官捐赠协议书也会因此成为一张废纸,来不及挽救眼前人的生命。
命运待他足够仁厚。以为是一场久陷不醒的噩梦,梦到尽头,竟有一份迟临的福祉。
那双眼睛感应到光线的变换,又迷蒙地睁开。叶乔初醒,用困倦时浓浓的鼻音道:“你打完电话了?”
“嗯。”周霆深应一声,格外寡言。
他的眸光清淡,还残存着方才看着她出神时的表情。好像回到了初见他的时候,觉得这双俊漠的眼睛淡得出尘,看不见他心里的恐惧,抑或悲伤,只有穿透了生死大门的寂寞清寡。
这个男人会给她所有的温柔和热情,却不给她消解噩梦的权利。
叶乔心上突然无比空旷,亟需拥抱来填满。她一张手,周霆深便会意地俯身,叶乔环住他的脖子,在后颈温热的皮肤上蹭了两下,附在耳边说:“刚刚梦见你了……”
周霆深微笑:“梦见什么了?”
叶乔温声叙说:“梦见我死了。我的灵魂飘起来,静静地看着你……你坐在我的病床边,只有一个背影,我怎么看都看不见你的表情,就想努力睁眼。结果就醒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周霆深眉峰聚拢。
叶乔正过脸,抵着他的鼻子,分享彼此鼻尖微凉的温度,悄声道:“你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