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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是预感到了陷阱的麋鹿,却在丛林里迷失了方向。
晋南岷村。
叶乔吞了药,睡到黄昏,醒来之后便无所事事地刷微博。
信号一直显示零到一格,客户端也总提示“请检查网络连接”。她没抱什么希望地刷,竟然真的被她刷出一条新消息。
发布人是之前无聊时候关注的周霆深。他基本不发东西,和她互相关注之后就像一个僵尸粉。山村的日子太安静也太忙碌,叶乔几乎快要忘记微博里有他这个人,他却开天辟地头一遭,上微博发图。
小山村里的信号强度弱,4G网刷一张图刷了整整十分钟。叶乔不知道哪儿来的执着,失败重刷失败重刷好几次,终于看到了大图――乳白色的猫咪趴在一条威风八面的黑背旁边,眼睛睡成小月牙。黑背像它的妈妈一样,肃然守护在身边。
Ophelia和德萨。
叶乔鬼使神差地点进去,发现他连发了好几张这样的图,有两个小家伙一起进食的、一起出去兜风的、一起睡在阳光里的……周霆深少言寡语,每张配图几乎没有什么文字,只有一张Ophelia睡在阳台的照片,他写了配文――“带Ophelia去看星星,可惜找不到天王星。”
猫咪睡着的是一个绿色的蛋壳形秋千,棕色的藤架,里头铺了柔软的羊绒毯子。安睡着的小猫毛茸茸地团成一个球,见者心都会暖洋洋地化开。
叶乔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又是那个在撩人方面格外擅长的男人玩的新把戏,连猫猫狗狗都难逃充当道具的命运。
可是谁叫他极其抓得住女人心。叶乔在生活枯燥的山村里每日忙于拍戏,一有空就跟时有时无的信号作斗争,只为了刷出几张图。申婷的联通卡信号莫名地好,叶乔上瘾之后连助理的手机都没放过,一起加入刷微博事业。
过了三天,申婷指着博主的账号说:“你看,粉丝都这么多了。这年头秀宠物的po主涨粉就是快,底下全在呼唤主人露脸。”
叶乔拿去一看,Ophelia和德萨这一对反差强烈的CP赢得关注,都要倚靠一张动图。图里德萨威风凛凛,一身正气,Ophelia在它脚下打转,偶尔立起来抱它脖子,挠它惹它,德萨从不理会。但是Ophelia玩过了险些摔一跤,德萨却伸爪子搭了它一把。评论区全是少女心被戳翻的小姑娘,一个个表示“脑补了十万字霸道总裁文”。
叶乔哭笑不得:她们知不知道德萨才是母的?
之后博主的粉丝日进千里,都要仰仗微博上神通广大的扒皮小分队,把每张图里面猫猫狗狗的玩具和背景中出现的家具都扒了一遍,结合Ophelia和德萨异常丰盛豪华的伙食,纷纷表示――“人不如狗!”“po主你家还缺猫吗!”更在他偶尔抱着猫拍的照片下面嘶吼――“手好美!”“放开那只猫,让我来!”
就连千溪给她打电话的时候都安慰她说:“表姐你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啦,上次去医院你不是说心理压力大吗?我已经给你找好靠谱的心理医生了,海外归侨,你从山沟沟里出来之后就能见到啦。你现在呢,没事就看看经书拜拜佛,在青山绿水中洗涤一下心灵,实在不行还可以关爱小动物嘛!我给你推荐一个最近很火的萌宠博主呀!叫――”
叶乔险些摔手机。
但是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好不容易连上了网,却发现周霆深今天,没有更新。
叶乔放下手机,表情看不出变化,趁着没有戏份在山里散步。
一不留神便去得久,回来用过晚餐才知道,她有访客。
谁会跑到这种偏僻的山沟沟里来找她?叶乔手机没信号,毫无动静,只听说申婷已经去招呼人了。
走过去一看,高大的男人倚在一辆越野车上,闲闲地和申婷搭着话。山林间的阳光无遮无拦地落在他肩上,从一个金属纽扣折射出耀眼的浮光。他像是有某种预感,在她靠近的瞬间转过头来,眉峰漠如远山,将人望入那连绵叠峦间。
周霆深见到她来,忽然笑了,掐灭手中的烟。
叶乔走过去,脸色不甚好:“你怎么来了?”
申婷忙着把他带来的饮料分给剧组人员,笑吟吟地上来想夸几句,看到叶乔一张冷脸,知趣地告辞:“那我先过去啦?”
周霆深随意地点点头,待她走远,俯身在叶乔耳边轻道:“想你了。”
叶乔蔑然嗤笑:“找不到其他女人吗?”她从后视镜里瞥了眼身后工作人员探询的眼神,皱皱眉说,“来做什么?”她意在强行断掉和他的联系,却发现并不简单,甚至根本做不到,现在自己这样子倒像是女朋友在任性赌气。
“闲得慌,郊游。”他涎皮赖脸的,料她也没法拒绝,“听说你最近挺爱徒步爬山?”
叶乔警觉:“所以?”
周霆深打开车门,说:“来都来了。陪兜个风的情分总有吧?”
叶乔想了想,说:“行。”她坐上副驾驶,凉薄地警告,“就一个小时。超过要收费。”
公路和来时一样陡,但周霆深开得很稳。
他从车内后视镜里端详她的脸,不施粉黛的素净眉眼,眉心微微收拢,神情不悦。但看在他眼里有丝丝缕缕的妩媚,怎么也看不厌似的。
他没缘由地突然一笑。
叶乔问:“笑什么?”
周霆深答非所问:“你好像晒黑了点。”
叶乔一怔,还没有人说过她黑,便淡声道:“变丑了?”
周霆深自然地答:“变健康了点。之前白得没人样。”
叶乔撇撇嘴。
越野车拐入一条小径已然很深。林子里有许多这样的途径,从前打猎人踩出来的路,村民去采药也会经过,久而久之就在地上有浅浅的痕迹,两边树也比别处开阔。然而进入得深了,便似身处密林,辨别不清方向。
周霆深突然停车,在无人到访的林间熄火。
叶乔生出一丝预感,抬腕道:“四十三分钟。现在不折返就超时了。”
“一分钟多少钱?”
“不是钱能付得起的。”叶乔做得很果决,看他没有回程的意思,当即松开安全带跳车,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周霆深自她身后扣住她的腰身,牢牢将她箍在怀里:“那要什么?肉偿怎么样?”
叶乔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周霆深的气息贴着她的耳郭,剧烈的挣扎反而让彼此耳鬓厮磨。她火气上涌,厉声道:“我不喜欢人强迫我。”
“没有强迫你。”他的力气比她想象中还大,一下就把她掉转了个方向,撞上他坚实的肩,“我到底是哪一点惹到你了,叶乔?”
叶乔骤然平静下来。
她单方面地想结束这段暧昧关系,对他好像确实不公平。然而……然而她在最初以为,他是那种拈花惹草惯了的人,一朵花败了可以寻找下一座花园,不会在她身上流连多久。所以她很坦然地当一个负心薄情的人。毕竟彼此都没有谈过情字。
可是,事情好像与她想的南辕北辙。
她揉揉额头,诚实地说:“你没有惹到我。”是她自己的问题。
突然间,天旋地转。周霆深把她抱离地面,叶乔在他怀里转一周,坐上车盖,金属车皮发出“咚”一声,回荡在林间。
下一瞬便是他炙热灼人的吻,铺天盖地的荷尔蒙伴随着深情的话语:“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管怎么样,叶乔,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发现,我很喜欢你。”
叶乔耽溺在这个凶狠又绵长的吻里,顾不得思考他这句话是走心还是走肾,迷蒙间舌苔都有一股血腥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鲜血。良久,她脱离,在他的身躯与车前盖组成的困笼里粗重地喘息,缺氧的迷乱里,她忘了自己的来路,由着本能问他:“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碰过别人?”
“没有。”
他说的是实话,何况也没有必要对她撒谎。
叶乔回神,竟然笑了一下,说:“我有点介意这个。”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喜怒无常,又猛然间觉得之前的坚持都没有意义。就算是放纵又如何?连唾手可得的依赖都要拒绝,她活得未免太自欺欺人。
“也没必要。”周霆深眼角漫开一丝欣然,抵着她的额头道,“还回去吗?”
叶乔反将一军:“你想回去吗……”言罢缓缓靠近他。
周霆深去捕捉她的灵舌,已然成空。这女人仿佛是一缕捉不住的流泉,划过他唇隙心间。他吐息深重,漆黑的眼里涌起一片比黄昏时的火烧云更浓烈的色泽,几乎烧到她心里去,喑哑道:“去车里?”
“不要。”叶乔诡黠地笑,在他耳边哈气般轻道,“就在这儿。”
沉默只有两秒。
傍晚时分的晚风一吹,叶乔的身体微微发颤,像一株重归密林的树木,微风拂过,细密的枝叶簌簌颤动。她闭上眼睛,仿佛眠在深秋,任凭身上的枝叶层层抖落。 天色渐沉,月落树梢时分,叶乔踢踢地上的裙子:“给我穿上。”
周霆深双眼眯了一下,这才弯腰捡起,慢悠悠地给她套上。
叶乔就势张开双臂,像只熊一样环住他的脖子,不害臊地命令:“还有内衣。”
周霆深又伸到她背后帮她扣上,满鼻都是她的香气,心猿意马道:“不能自己来?”
叶乔鄙夷道:“穿个衣服还累着你了?脱的时候挺麻利的。”
周霆深在她肩上亲一口,声音藏不住笑:“别闹。”
叶乔偏来劲了,侧过身让他抱:“走不动。我要去车里。”
周霆深扬起眉梢,伏身压下去:“我看这里挺好,别去了。”
叶乔一只手推他,另一只手还得撑着车盖,两脚乱踢一气:“滚。”
周霆深来了兴致,跟她打闹一会儿,叶乔一个手软滑下去,正好被他捞个满怀,抱去车里。等她舒舒服服坐好,他才绕过车头,坐上驾驶座,瞅她一眼:“真不能走路了?”
叶乔斜他一眼:“能是真的?”
他挑起额角:“能啊。”
叶乔嗤笑着别过头。男人一遇这事儿都是自大鬼。
周霆深凑过来,拿刚长出来的胡楂扎她,故意说:“怎么样,要不要给你请个假?”
她寻衅:“然后在这车上陪你一天?”
周霆深浅笑:“我没意见。”
“……”叶乔沉默了一会儿,转移话题,“其实真能请假我就请了。这两天信号都没一个,刷张图出来刷半天。”
关键问题没得到她的答复,但这话听得他很满意。
看来她跟剧组的人都玩不到一块儿,不然不会整天捏个手机。
周霆深故意道:“顾晋呢?旧爱在这儿,也不陪你解解闷子。”
叶乔脸色顿时一冷:“解了,天天解,解腻了。”
他笑容危险地捏她胸前衣服的纽扣:“解哪儿了?”
叶乔不耐烦地把人推走,说来气就来气。
周霆深知道踩着她的雷区了。但挡不住犯贱,就想酸那么一下。
她不解释,安安静静故意摆脸色给他看。周霆深点上烟吸了口,说:“行了,知道他在你这儿矜贵。”
叶乔蹙眉。
他抽上烟就开始说浑话:“上次那男明星呢?没跟你一起拍吗?”
“周霆深。”
他不说话了。
叶乔甩身就要走,周霆深立刻踩了烟,跳下去把她从后头连拖带抱拽回车里,双臂牢牢挡住她的去路:“你现在这样,能去哪里?”
“不是想看能不能走吗,我下地给你走走。”
周霆深见她横眉冷竖的,本来如临大敌,结果竟然被这句话逗笑了:“行了,知道你能走。”他捉了她的手说,“别气。荒山野岭的,气出好歹来也不知道该把你送哪里。”
叶乔听他这么说,也不再说气话了,但还是不想理他。
周霆深以为她是旧情难忘,心间弯弯绕绕地发涩,然而自作自受,只能哄。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没她那么好的辩才,说什么错什么,哄到后来嗓子都哽了一下,低头咳了两声。
叶乔眼神突然平静了,讷讷地问:“我是不是特能作?”
周霆深咳嗽劲没缓过去,被她这情绪变化速度弄蒙了一下,下意识拍拍她的头:“还好。不作坏了自个儿就行。”
叶乔默了一下,往座椅上一靠,命令他:“你先上车。”周霆深得了她的号令才绕回驾驶座,小姑奶奶仰着脑袋,眼球左右慢慢滚一下,还是那副矜傲神情。
周霆深心想,人果然都是不能惯的,惯起来就没完没了。
良久,叶乔突然开口了,目光冷然地看着车前玻璃:“这座位太硬了,靠着不舒服。”
周霆深漠声道:“那你想怎么样?”
叶乔勾勾手指,他鬼使神差地挪过去听。结果指令没听着,小小一个脑袋往他肩上一压,安安稳稳地把眼睛闭了,说:“我累。”
周霆深肩上发沉,这一下心热得厉害,方才想什么都忘净了,脸小心地侧过去,轻吻她太阳穴暖柔的浅窝,温声说:“刚刚累着了?”
“说正经的。”叶乔像梦呓般,声音里都是倦意,“在这儿多累你知道吗,天天看人脸色。不拍戏的时候比拍戏的时候还累,万一演得不够大度温和善良,我不就成恶毒前女友了吗?”
他温声道:“你不是?”
叶乔平静地说:“我不是。我充其量就是年纪轻,控制不住地硌硬。可我又没碍着他们,是他们天天碍着我,我居然连个不高兴的权利都没有。”
“就不能不年纪轻?”
“年纪轻有错?”叶乔在他胳膊上拧一转儿,引以为豪般说,“我要是不年纪轻,肯定没现在这么好骗。”
周霆深被她拧了还不能动,苦笑道:“你现在也不怎么好骗吧?”
“那是我成长了――”
“那顾晋的事怎么不成长一下。”
叶乔觉得他今天来来回回纠结顾晋简直奇怪,抬起头用一种抑着暴风雪的寂静目光盯着他。
那是女人最能把人看得发毛的眼神,由叶乔做出来效果更佳。周霆深却没有半点心慌。她的威逼像一块顽石,压得他的心往下沉,令他颇觉兴味索然。他温柔地把她的脑袋按回肩上,说:“睡吧。”
叶乔觉得心里憋闷,闭着眼睛憋闷了会儿,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从他来找她开始,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都在往她不能掌控的方向走。她像是预感到了陷阱的麋鹿,却在丛林里迷失了方向。困意像潮湿的夜,侵袭入思维,她渐渐忘了不对劲在哪儿,沉沉入眠。
一清早,周霆深半边肩膀连着心脏都是麻的,觉得自己真是栽这女人身上了。叶乔惬意地醒来,把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上的毯子撩开,左右拧两下脖子。
周霆深看着她拧:“酸吗?”
“酸。”
叶乔回答完,终于注意到他,看了眼他比平时僵硬的肩,目光不躲不闪,蹦出一句:“还能开车吗?”
周霆深觉得自己一晚上服务白干了,恨恨凑上去:“来,来,亲一下就能。”
叶乔被他新生的胡楂刺着,扭着脑袋躲:“扎死了……”
周霆深看她一脸嫌弃气不过,偏要亲上去。双唇相贴,叶乔明显地感觉到他唇上的一块凸起,那是凝结的血块,她昨天的杰作。
她往后缩了一下,又是一张无辜的脸,手指想去碰又没敢碰:“疼不疼啊?”
废话。周霆深要不是跟她处得久,都要怀疑她把演戏天分全用到了这事上。开口却是轻飘飘的:“还成。”
叶乔好不容易觉得愧疚,凑上去,轻吻了一下伤处。又痒又热乎。
周霆深觉得心尖上像被风拂过似的,不自知地弯起嘴角,回吻她:“早安。”
等到周霆深把她送回拍摄基地时,他早已拾掇得仪容一新,除了唇上的伤口,俊朗的容颜像雕塑般没有瑕疵。
叶乔却喜欢那个伤口,看他倚在车门边跟她道别,金色的阳光洒落全身,她的视线一直在他的唇上没有挪移。
她其实见过许多长相出色的男人,或淡漠或谦和,出入衣香鬓影的声色场,西服领带一丝不苟,袖扣和领带夹闪着彰显尊贵的宝石光泽。他也可以。但她偏偏喜欢他落拓时候的样子。一旦完美无缺无懈可击,她便从心里生出疏离感。
她看得入神。周霆深没好气地问:“看什么?”
叶乔没心没肺地笑:“你回去怎么跟人说呀,还是别出门了吧。”
周霆深切齿:“就说猫咬的。”
叶乔嘁了一声:“什么猫,Ophelia吗?”
周霆深挑眉:“你都看见了?”
叶乔反问:“你不知道我看见了?拿我的猫圈粉,经过我同意了吗?”
怎么会不知道。他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小把戏被她拆穿也不以为耻,说:“成,改天给你正个名。”
叶乔不是很关心这个,沉默一会儿,看一眼公路的方向,说:“什么时候走?”
“就现在。”
叶乔张口便说:“送送你吧。”
周霆深笑得呛咳:“怎么送?送到公路上你走回来?还是我再把你送回来。”瞧她纠结的样子,他干脆不上车了,陪她走一会儿。
两人绕着停车的点,在无人的乡野小路上走了一大圈。
乡下地方的清晨料峭地冷,他拿手包着她的,一路牵着走。
周霆深问:“什么时候回去?”
叶乔答:“再一个礼拜。”
“那得晒多黑。”
叶乔怔了一瞬,说:“这两天没抹防晒霜。过两天抹。”
周霆深笑:“没事,挺好的。”
又少了话题可说,却不愿意走到尽头。
沉默着走一段,又绕回车边了。
周霆深问她:“还走吗?”
“不走了。”她竟然有点舍不得离开他温暖的手掌,两个手指秀气地点了两下才从他手心滑出去,一接触空气,果然有点冷。
“我回去你来接我吗?”
“公司没车?”
“就要你接。”
周霆深不置可否:“别到时候被你的粉丝撞见。”
叶乔凉凉挑衅:“那就公开,说你睡过我,多少人羡慕。”
饶是周霆深都被她百无禁忌的说话方式惊着,笑怪她:“讲话越来越荤。”
叶乔刺他:“还不是跟你学的。”
突然,周霆深向后退三步,调出手机相机,说:“别动。”
他举起相机。
叶乔的发丝被微风拂乱,飘在绿野间,遮住她恬静的面容。她是镜头的宠儿。漫山的绿与黄,她的裙摆却是炫目的深红,素净的脸庞上朱唇嫣然,齿如瓠犀,纤长眼睫轻颤,随手取景便像是精心构图的摄影作品。
周霆深的手轻轻一颤。
他想走近镜头里的人,为她盘发。
当夜,叶乔收工后刷微博,便看见了这张照片。配文依旧惜字如金,只有三个字――女主人。
这还是他的图片里第一次出现人物,竟然就是一个从气质到身形都有着倾城姿色的女人。底下的评论转发再创新高,叶乔还看见了一条关注人的转发,千溪顶着“夜班小护士嘤嘤嘤”的ID,转发评论了一排感叹号,说:啊啊啊啊啊啊!妹子为什么这么像我家表姐!
叶乔在她微博下回了一个省略号:“……”
正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低转的啜泣声。
叶乔放下手机,披上外衣出去看。
顾晋门前的青石地上,坐着一个女孩子。她穿得很齐整,甚至看得出来精心打扮过,身上衣料单薄,开低的领口暴露在寒凉夜风里,叫人担心她会不会伤风。
叶乔仔细看了一会儿,认出她是电影学院刚刚毕业的新人演员,赵墨。她在这部戏里的戏份不多,但在片场很积极,与她们这些主演也颇热络。
说起来,叶乔还是她的同校师姐。
她看了一会儿便想静静回屋去睡。谁知赵墨却在这时候抬头,看见了她。
深夜衣着暴露,坐在导演门口哭,明眼人都能猜测到几分真相。赵墨这会儿被她撞现行,目光错愕得来不及躲闪,直愣愣地看着叶乔。
这样的事自己伤心便罢,让旁人看见自然招人不齿。
尤其是……赵墨想到此前听说过叶乔和顾晋的传闻,耳根涨红,想要逃离。刚起身,却被青石砖高低不平的缝隙绊倒,膝盖在地上磕了个口子。
“啊……”
叶乔做不到坐视不理,走过去扶了她一把。
赵墨愈发无地自容,终于站起来说了一声“谢谢”,便要离开。
叶乔道:“我那儿有药箱。”
赵墨的印象里,叶乔一直是一个安静的人,不多言语,但身上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气质。她羡慕过很多人,叶乔在其中并不算大红大紫,却最引她艳羡。因为她是干净的,干净得让人觉得她得到今天的一切,不费吹灰之力。
叶乔瞥见她咬着下唇,颇不甘心的模样,说:“我现在可以视而不见。但是你要想好,等会儿你自己去找医务的时候,怎么解释这个伤口。”
言罢,叶乔扶着她往回走。这次赵墨没有抗拒。
屋里只开着一盏节能灯。赵墨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叶乔从医药箱里取出五花八门的药品。她见过女演员出门带这么大一个化妆包,不承想叶乔竟然随身带药箱。
叶乔把消毒药品递给她,恰好接到一个电话。
赵墨看她夹着肩膀打电话,淡淡地问:“回去了?”电话里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安静的夜里能听见他模糊的声气,慵懒的嗓音随意却迷人。叶乔听了一会儿,说:“嗯,快睡了。”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叶乔忽然一笑,原来她也会像小女孩儿一样,眼角灵动地笑,黠然道:“再贫我挂电话了。”通话的最后,叶乔微微诧异地说:“哦?是吗?”
这通电话很短,叶乔挂了电话,脸上的表情比方才生动了许多。
赵墨给自己处理好了伤口,小心地探究道:“是男朋友吗?”
叶乔好像这才发现她的存在,收敛容色走过来。
赵墨刚刚松懈的神色又严峻起来。
叶乔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却不点破:“是不是很重要吗?”
赵墨慌道:“没……我就是觉得,你们挺恩爱的。”
“……”
她侧过头试探:“乔姐以后是什么打算呢,结婚,还是一直做这一行?”
叶乔哑然。许多忘却在梦里的预感,影影绰绰地浮上心头。
她分辨不清,摇摇头道:“过一天是一天。我以前做过心脏移植手术。术后存活时间,国内最长是十八年。”
她的眼里有光闪动,说:“我做了十年了。”
赵墨愕然,竟没有同情或遗憾,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可是……会陨落的才是星星啊。一直在地上的,那是烂泥。”
叶乔忽而笑了,语气不明地问:“你做那些事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吗?”
赵墨咬咬唇,说:“我想试一试。我没有背景,也没有好运气,一切都要靠自己亲手打拼。就算有污点又怎样呢,没有大红大紫过,根本没有人来关心你身上有没有污点。”
就像她说的那样,只是尘埃里一摊无人问津的烂泥。
叶乔收起药箱,说:“有打拼的狠劲是好事,但要用对地方。”
没等赵墨回答,叶乔下逐客令道:“你的腿好了吗?我要睡了。”
“好……好了。”
今夜的见闻是她们之间不能言说的秘密。叶乔看着赵墨的背影,很明白类似的秘密会让两个本不相干的人变得紧密相连。也许她不会在意,但赵墨会一直关注着她,一旦出现丑闻,也许第一时间就会在心里怀疑她。
她其实有些后悔管这桩闲事,但阖上眼躺了一会儿,便忘在脑后了。
再醒来已经临近开工。
叶乔赶去化妆,申婷帮她把早饭送来。剧组的厨师今早就地取材,买了农人自养的土鸡蛋。叶乔今天拍的是一场追逐戏,妆容狼狈凌乱,脸上还有几道泥痕。配合土鸡蛋的早餐,让人忍俊不禁。
叶乔抬眼看申婷:“再笑我都吃不下了。”
申婷知道她是佯怒,嬉笑着说:“我看乔姐你胃口挺好的。剧组好多人都说吃不惯这个,说有一股腥味。”
“海鲜不还有腥味吗?”
申婷吐舌头:“那不一样。反正像许殷姗那种人,就算是澳洲龙虾来这边的水里捞一捞,她都觉得有土腥味!”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果真从旁边的化妆棚里冲出去,在荒地间呕吐。
叶乔闻声看去,却不是许殷姗。是程姜。
申婷不解地议论:“最近程姜姐也不知怎么了,几天里都吐三回了。这边伙食也没这么难吃啊。”
叶乔心上浮现几丝猜测。申婷只看到表面,可是程姜最近的症状,往深里探,其实大有乾坤。
她吃完最后一口,眼底情绪尽藏,仰头给化妆师看:“是不是碰掉唇妆了?”
这场戏里,叶乔饰演的陆知瑶被警察发现身份,逃离后用计谋躲过追查,使用假身份继续生活。被警察追撵的那一场戏,需要她跑过大半个片场,在逃脱的那一瞬扑进陆卿怀里。整场戏下来是个体力活,跑动中需要有细致的表情,表现出角色的惊惶失措。前半部分的表演叶乔完成得很好,却在抱着陆卿的这个镜头时,屡屡NG。
顾晋说,她眼里只有后怕,没有依存。陆卿演的角色是陆知瑶倾慕的人,在她危急时刻相遇,感情应当是炽烈的。叶乔却像一个冷血动物,眼里看不见对爱人的炙热。
国民男神陆卿挺受伤地开玩笑:“前两天还说你是我的粉丝,是不是骗我的?”
叶乔哭笑不得,说:“不是……我不擅长演感情戏。”就算是感情戏,也是《眠风》里那样,极端人群之间的互相取暖。她经历了这段时间的冷静,已经有些忘记一个平凡少女应该用什么样的眼神面对所爱之人。
陆卿人很善良,循循善诱:“你有没有经历过生死关头?”他注视她的眼睛,见那眼神里透露出肯定的答案,便继续道,“演戏可以和自己的经历结合起来。生死关头之后第一眼见到自己所在乎的人,就是类似的感情。你回忆一下。”
“生死关头”这四个字对叶乔而言,再熟悉不过。人生中有长达半年的时间,她每天入睡前都觉得自己是在生死关头,担心明日便再也醒不来。可是最后她听说那个匹配心脏的捐献人是谁的时候,有一瞬间却更想放弃心脏移植手术。
直到如今,她有时候都会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只是有时候。
叶乔出神了很久,过意不去地向陆卿摇了摇头。
陆卿耐心地换一种说法:“或者你试试不要看我的脸,把我替代成别人?”
这个方法可以一试。叶乔再度开拍的时候,在抬起头面对镜头的那一瞬,脑海里闪过无数张脸,可是每一张都很模糊。她的世界里,可以依赖的人好像一片空白。最后,有一个人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视线,与她缠绵。
一切都在数秒之间,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过的这条。
场务移走记录板的一瞬,陆卿松了一口气,赞许道:“像这样就很好。”
叶乔难得在拍完一场后走到顾晋身边,去看监视器里的回放。
她扮演的陆知瑶,虽然满身泥泞脸颊脏污,但是眼睛清澈动人,泪水在一双精致的眼睛里打转,蓄满的都是她源自心底的依赖与委屈,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对眼前人百分百的信赖。仿佛只要有这份爱意在,便能从无可饶恕的罪孽里,淘出赤诚金砂。
叶乔觉得这样的她有点陌生。
顾晋用冷静的眼光评判:“感情很饱满,不过放在这里有些过头。处理的时候可以稍微收一点。”
叶乔摇头反驳他:“你不理解陆知瑶。”
顾晋怔了怔,扭头看她。叶乔的眼睛没从屏幕上离开,她的神情悲悯,语气却有些淡漠,说:“她再聪明再狡猾,也只有十几岁。”
顾晋默然,张口又想说什么,可她已经起身,只留给他一截寒月清辉的背影。
叶乔回化妆棚卸净戏妆,听到休息区传来声声朗笑,问申婷:“出什么事了吗?”
申婷刚从那头过来,说:“副导演说今天有邮差过来,问大家是不是都没有信号,可以写封家书回去。”她捂着嘴笑,“做场务的小张好搞笑,说要寄一封剧组人员明细回家,我们要是就此销声匿迹了就按这个申请体恤金。”
末了总结一句:“真是个个被这边的信号逼疯了!”
叶乔说:“竟然有邮差,这边的人文化普及程度都不高,会有人写信吗?”
申婷想了想说:“这边因为出过我们这部电影的原型,上过新闻,有乡村老师来支教。有个老师家里挺浪漫的,丈夫定期给她寄封信来。定时定点,邮差都习惯了。”
叶乔忽地联想到网上挺火的诗句,木心先生的《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个支教老师的丈夫,是一个很浪漫的人。
她想起昨夜电话里得知的消息,临时起意,问:“现在还能不能寄信出去?”
申婷意外道:“乔姐,你真要寄信呀?”
叶乔点头。
倒也不是信,只是一片叶子。扁扁地夹在信封里,没有只言片语。叶乔在信封上写好地址,递给申婷。
申婷赞了几句她的字好看,说:“回头跟公司说说。现在都兴走才女路线,让宣传部门包装一下,加入方正字库什么的,够小粉丝崇拜好一阵。”
叶乔却关心:“大概多久能寄到?”
“挺快的吧,这都是直接送去镇上寄的。不要看这里偏僻,你放心,全国的邮政都是差不多的慢,不出一个礼拜总能寄到。”申婷吐槽完,低头瞥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印象里叶乔好像就住在上面写的小区,“哎?乔姐,这不是你家地址吗?”
叶乔说:“不是。”
“喔……是邻居呀。”
叶乔被她言中,平平淡淡地接了一句:“嗯。他生日。”
“是贺礼啊?”申婷张了嘴合不拢。哪有人送贺礼是随便摘片叶子的?文艺青年的送礼方式也太独辟蹊径了……
“对。”叶乔笑笑,检查了封口,拍拍申婷的肩,说,“去吧,小鸽子。”
申婷跟了她这么久,从没见过她心情好成这样的时候,眉眼都融了几重笑意。
那是一片乔木的叶子。
白桦,像所有乔木一般葱茏高大,树皮却洁白光滑,像木中的美人,却有着极为惊人的生命力。一片森林在被大火焚毁之后,首先生长出来的,常常是白桦。
它的叶子很厚,呈三角形。这一片带着有些畸形的弯,远看便是一颗心。
叶乔回忆起那个在面对镜头时突然闯入她脑海的身影,等到申婷走得没影了,才恍然发觉,这封信的含义,比她想象中更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