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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大理寺少卿黄庸亲自来了。
“李长史!”黄庸带着那名唤连浩的文官,带着个挑夫,挑了一口漆箱,送到驱魔司天井里,李景珑正宿醉头痛,头发散乱,眉头深锁着出来见客。
经科举一案后,大理寺已不敢对李景珑再翻白眼,毕竟为国立下功,又得天子青睐,黄庸便满脸笑容,和蔼可亲了些,说:“还没起来?这可来得冒昧了,你们驱魔司想必都是夜里出去捉妖……”
“里边请吧。”李景珑日上三竿才把鸿俊弄回来,被他趴得浑身快散架,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疲惫道,“是景珑冒昧了,容我换衣服……”
“你睡!”黄庸忙道,“这是大理寺转交你的案子,这就放下了。”
李景珑顿时彻底醒了,看着那口箱子,半晌没回过神来,黄庸便道:“有事你便与连浩说。”
连浩忙道是是是,与黄庸飞也似的逃了。
李景珑一脸震惊,打开那口箱子,里头横七竖八,堆满了案卷,足有两百余卷。
当天众人醒后,都是一脸倦意,鸿俊出来洗漱时还在唱“春江潮水连海平……”大伙儿对昨夜青楼乐坊仍津津乐道。
“晚上再去玩罢嘿嘿嘿。”裘永思说。
阿泰说道:“我反正是没几个钱了,上回垫的那三千二百两银子还没还我呢。”
“我有我有。”鸿俊说,“咱们去把那家做樱桃饆饠的买下来吧。”
莫日根说:“好啊!这家店……”
“查案了。”李景珑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说,“还玩?解散算了。”
午饭后,鸿俊看着桌上一堆案卷,众人都是傻眼。
“咱们只是找了只猫。”莫日根道,“至于吗?”
李景珑一人扔了个卷轴,说道:“这是大理寺积下来的疑难案子,先全部筛一次,明儿再分头查。”
“这全是和妖怪有关的吗?”鸿俊问。
“哪儿来这么多妖怪?”裘永思笑道,“想必是因为咱们在陛下与贵妃面前得宠,便将不敢得罪的人、办不了的案,一股脑儿全扔过来了。”
李景珑答道:“只要与妖怪无关,统统批个‘查无妖气’,退回大理寺,不管。”
鸿俊看了眼手中卷轴,说:“秦姓货郎半夜于家中暴毙,也不管吗?”
李景珑接过,看了眼便扔到一旁,说道:“被谋杀的,不是妖怪。”
阿泰说道:“十一月初二夤夜家中四吊钱不翼而飞……”
裘永思笑了起来,答道:“被家里孩子偷出去花了罢。”
“小儿夜啼不止疑似见鬼中邪……”莫日根拿着另一个案卷说道,“这该去找收惊的,找驱魔司做什么?”
“出城骡子受惊吓跑丢疑似见妖怪……滚滚滚……”李景珑只想带着部下去把大理寺推平了。
鸿俊捡起那个死人的卷轴,说:“咱们不查的话会怎么办?”
“那是大理寺的职责。”李景珑答道,“退回去,他们必须查。”
鸿俊说:“按你们说的,要是大理寺得罪不起凶手,这案子不就没法查了?”
“那就只好沉了。”裘永思答道。
鸿俊便将那个死人案捡出来,放到一旁,李景珑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横竖也是闲着,你要查就去罢。”
鸿俊便拿起卷轴出门去。
莫日根要陪,鸿俊却摆手示意不必,换了身衣服便出门去了。
“我去看看吧。”李景珑坐立不安,起身道。
余人忙纷纷道就是就是,长史你去看看吧,长史你这可得去看看。
李景珑:“……”
李景珑复又盘膝坐下,抱着手臂,认真说道:“三位,我觉得咱们有必要详细谈谈,你们是不是对我特别照顾鸿俊有什么误解?”
鸿俊穿过数坊,来到归义坊内,此处乃是长安贫民所居,院墙破落,房屋一间挨着一间,巷中还有流散的污水。一间独户民房院中堆满了货郎贩卖的杂物,内里一片静谧。鸿俊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拨浪鼓,“咚咚”拨了几下,内里有年轻人的声音道:“喜欢就拿去吧,钱扔罐子里。”
鸿俊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户长安穷困人家,窗户糊着纸,门口扔着一副铠甲,那铠甲十分眼熟,正是李景珑曾穿过的,龙武军甲胄。
一名看上去比鸿俊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坐在榻畔,擦拭手中的一把剑,闻声抬头看鸿俊,眼里带着少许迷茫。
“驱魔司公干。”鸿俊出示腰牌,问,“逝世的货郎是你什么人?”
鸿俊还是第一次查案,得知那少年名唤秦伍,十九岁,恰好与李景珑是同僚。
秦伍将手中剑搁到一旁,皱眉道:“驱魔司?不是李校尉的官府么?来这儿做什么?”
鸿俊茫然道:“不是秦姓货郎夤夜暴、暴……出意外了么?”
“我爹是被谋杀的。”秦伍站起身,盯着鸿俊,说道,“不关你们的事,走吧。”
鸿俊却在榻畔坐下,迟疑道:“我陪你坐会儿吧。”
秦伍说道:“家里没什么能招待你的,李校尉还好么?”
鸿俊答道不错,两人对坐片刻,秦伍长长叹了口气,鸿俊又问:“谁杀害了他?”
“杨家的。”秦伍说道,“杨国忠府上二采办,与我继母合谋,夜里勒死了他,没办法,我家太穷了。”
鸿俊心道果然与裘永思猜的差不离,杀人犯大理寺不敢得罪,便推给了驱魔司,看来是白来了。
“叫什么名字?”鸿俊于心不忍,又问,“咱们再上大理寺去。”
秦伍不答,反而端详鸿俊,说:“那天我在龙武军外的校场上见过你。李校尉对你好吗?”
鸿俊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上来,想了想,答道:“长史人可好了。”
“嗯。”秦伍答道,“好好珍惜吧,让他不必担心我。”
鸿俊:“???”
鸿俊还想再问,秦伍却站起来送客,鸿俊只得回去,秦伍实在太冷静了,如果是鸿俊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秦伍送走鸿俊没多久,门却再次被推开,他正要捡回自己的剑,回头一看竟是李景珑,蓦然站了起来。两人在昏暗房中沉默相对,末了,秦伍说道:“李……李校尉……”
“鸿俊拿到案子的时候,我就猜到是你家。”李景珑叹了口气,坐下,问,“你姨娘呢?”
“服丧。”秦伍答道,“四十九天,尾七一过就嫁过去了。现下在外头租了一家住。”
李景珑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杨家势大,这口气,你只能先咽着了。”
秦伍没有说话,李景珑最后道:“同僚一场,便这么劝你一句,这案子,我会放在心上,只是时机未到。”
“杨家只手遮天,狗仗人势。”秦伍说,“欺行霸市,强占良田,殴打妇孺。侵吞六军与边疆军饷,我要忍他们到何时?”
李景珑说道:“人这一辈子,总有许多冤屈,却也终究有解开的那一天,不要想不开。这案子我会放在心上,就这样。”
说毕,李景珑起身离开,秦伍只是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李景珑出外时,秦伍突然说了句:“李校尉,你还是与从前一样。”
“已经不一样了。”李景珑侧头道,继而离开了秦家。
翌日,新的案子又来了。
“怎么这么多啊?”鸿俊连昨天的还没看完,众人简直服气了。
李景珑道:“连浩!你给我站住!”
“今天有命案!”
连浩搁下另一大摞卷宗,一溜烟地跑了。众人看案子看得无聊,便开始轮班,上午阿泰莫日根与裘永思看宗卷,下午换李景珑与鸿俊、鲤鱼妖坐镇,余人出门核对案情,和妖怪无关的案子,统统退回大理寺去。
“秦伍问你了。”当天鸿俊查阅案子时,说道。
“说我什么?”李景珑漫不经心道,从案卷下朝鸿俊投来一瞥。
鸿俊好奇问:“你们从前是不是朋友?”
李景珑答道:“算是吧。”
鸿俊看着他的眼睛,李景珑忍不住又说:“当年小伍进龙武军时,与你差不多大。”
李景珑昔时在龙武军中担任校尉,一身武艺还是颇得部下们景仰的。但就在入军的第二年时,出了一件事,此事恰恰好与秦伍有关。
“被背叛了吧。”鲤鱼妖埋头看案道。
李景珑“嗯”了声,说道:“后来龙武军中有次提拔,秦伍家中太穷了,他想抓住这机会。也正因为我与下属走得近了些,秦伍便背着我朝同僚们说了些什么,乃至我在……军中名誉有损。”
“快二十岁的人还不成亲。”鲤鱼妖说,“成天和小伙子打情骂俏,很难让人不想歪吧。”
“你……”李景珑心脏险些就梗住了,鸿俊忙给他顺背,问:“什么名誉有损?哪里有损了?我怎么又听不懂了?”
李景珑欲言又止,鲤鱼妖却不住打量李景珑,问:“是不是真的嘛。”
“怎么可能是真的?”李景珑说道,“我清清白白,对他秋毫无犯!”
当兵时虽全是少年郎,六军中更不乏俊秀子弟,未曾娶亲的少年们,亲近些是自然的。但从军之人,自当以习武为重。当兵是项责任,危难关头,是要操持武器,为国而死的。
平日里龙武军就在天子眼皮底下,绝不能打打闹闹。训练,比赛,竞争,大到随天子出行围猎,小到每一队中初一、十五的例行操练,据实操评级,稍赶不上的,便要受辱骂与奚落,仪仗时更要在大太阳下全身着铠,站足四个时辰。
这等强度,每日回到营中,当即倒头就睡,哪有力气搞?一旦拖了全队后腿,夜半说不得还要被同僚蒙着头揍一顿,若传出断袖风闻,定将拖累一整队,成为全军的笑柄。
恰好秦伍被李景珑严格训练过,心中多少有些意气不平,外加想晋升将李景珑挤下去,便闹了这么一出。恰好也就在十八岁那年,于是手足情、姻缘,全被搞没了。
“这是多大仇啊!”鸿俊这才明白,今日秦伍所言,应是心有愧疚。据李景珑所说,后来秦伍也晋升了,胡升听了传闻后,便将他调去另一队里,接下来的日子,李景珑麾下当兵的,便与他不咸不淡地处着。
李景珑答道:“罢了,交浅言深,是我之过。”
“噫——?”鲤鱼妖仿佛听出了什么,整条鱼顿时警惕起来,打量李景珑。
说这话时,李景珑忍不住又看鸿俊,鸿俊却还在为此事愤愤不平。但以鸿俊的所知所闻,是不会想到这么多的。
“那你喜欢秦伍吗?”鸿俊又问。
“不喜欢。”李景珑干脆利落地说道,“只因为他年纪小,又……又……又……”
李景珑低下头,自言自语道:“又家贫可怜,便特地照顾了一番。你不必为我鸣不平,此事我早已看开了,如今到得驱魔司,大伙儿都如鱼得水,自然不会再放在心上。”
鸿俊想了一会儿,最后的评价是:“哦。”
李景珑沉吟片刻,再抬眼看鸿俊时,鸿俊却转身朝鲤鱼妖说道:“我还以为只有公母之间才可以‘那个’,原来公的和公的也可以‘那个’。”
鲤鱼妖:“……”
李景珑:“……”
鲤鱼妖:“但是公的和公的‘那个’,就不能生小孩儿了,我才不和公鱼‘那个’。”
“你们鱼是怎么‘那个’的?”鸿俊十分好奇。
这话越说越尴尬了,李景珑只想快点找个事岔开去,鲤鱼妖偏又说:“这你就别操心了,知道这么多做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当真喜欢上了也没办法,有的爱‘这个’,有的爱‘那个’,人间本就包罗万象,李长史就算爱男的又怎么了,也用不着旁人来咸吃萝卜淡操心。话说,鸿俊?先前你不也喜欢那只小狐狸么?”
“我不喜欢他!”鸿俊说,“只是觉得他可怜。”。
李景珑马上拿起卷轴,扔给鸿俊,终结了这个话题,说:“看一眼。”
天宝十二年十一月初五日。
驱魔司案:商队遇难(命案)。
难度:人字级
地域:平河梁
涉案:西域龟兹商队廿二
案情:十一月初五日,龟兹商队途经秦岭支脉平河梁处,午后遭遇袭击,队中十二人尽屠,凶手不明,怀疑有妖作乱,转呈大唐驱魔司处理。
酬劳:龟兹商人,长安常驻商使翰国兰面谈重谢。
“看看去。”
“太晚了,明天罢。”李景珑说道。
暮色沉沉,秋夜寒凉,莫日根三人也已回来,众人便分坐开吃,开始交换情报。
“又上哪儿玩了?”李景珑见众人吃不下饭,便云淡风轻地问。
“碰上一桩杀妻案。”莫日根皱眉,拈杯喝水,说道,“铁匠与媳妇拌嘴,用一把凿子、一把铁锤,把人活活给锤死了。那脑浆喷得……墙上、榻上……”
“别说了!”裘永思与阿泰马上制止莫日根复述那过程,好不容易才忘了的。
鸿俊正在喝一碗蟹黄羹,毫无干扰。阿泰又说:“还有一桩案子,是一个病人风热咳嗽,看大夫,大夫是个赤脚大夫,给他放血,把人放死了。大夫逃了,家属扛着棺材,正在春霖堂外闹呢。”
“嗯。”李景珑还在想商队遇袭之事,又问,“还有什么见闻?”
“月初至今,命案就这几宗。”阿泰说道。
“十一月初到现在,发生了这么多起命案?!”李景珑放下筷子,问道。
莫日根答道:“不知道长安往昔命案是否频繁,这算不正常?”
裘永思说:“更正一点,这些命案都是昨天、今天两天发生的。”
“两天三起,算上商队,死了十四个人。”李景珑皱眉道,“这么严重?”
阿泰:“别忘了,妖王还不知道躲在哪儿呢。”
鸿俊:“这是挑衅么?”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眉头又拧了起来,没有回答,示意众人先去睡下,明日清早再出门查案。
深夜,鸿俊蹲在井边漱口,鲤鱼妖从池塘里冒出头来,说:“鸿俊。”
鸿俊转头,眉头一扬,示意有话就说。
鲤鱼妖:“你有遇见过,希望与其共度一生的人吗?”
“什么意思?”鸿俊漱过口,坐在池塘边。
“就是你一生都想与她在一起,再也不想跳龙门了,一辈子厮守到老,到她死的那天,你也想随着她一起。”鲤鱼妖嘴巴一张一合,出神地说。
“有。”鸿俊笑道。
“谁?”鲤鱼妖问。
鸿俊:“爹啊,青雄啊。”
鲤鱼妖说:“不是那个意思,算了。”
鲤鱼妖要回去睡觉,鸿俊却揪着它的尾巴,把它拖了出来,问:“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鲤鱼妖说:“就是你想与她时时在一起,在她身边时,就总觉得凡事都说不出地自在,什么也不用想……”
鸿俊答道:“李长史吧。”
鲤鱼妖:“我呸!”
鸿俊答道:“长史总是很可靠,人也很好,什么事儿都交给他就行了,不是么?赵子龙,你到底是怎么了?今天总感觉怪怪的。”
鲤鱼妖说:“我爱上一条锦鲤了。”
“啊?”鸿俊问,“什么意思?”
“我想和她成家。”鲤鱼妖说,“永远也不分开。”
“你不是要跳龙门的吗?”鸿俊诧异道,“不跳了?”
鲤鱼妖一手搁在池畔,托着鱼脑袋,吐了俩泡泡,说:“那话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人生在世,总得有个念想是不是?哪怕这念想永远也达不到呢?”
鸿俊挠挠头,问:“爱是什么意思?”
“唉,你不懂的。”鲤鱼妖潜进水里去,从水底抬眼看着鸿俊,再不说话了。
鸿俊正要把它捞起来继续问,外头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敲门声。开得门时,蓦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冲了进来,颤声道:“救我……救我……校尉……我对不起你……救我……”
“秦伍?!”鸿俊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