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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飞石手中的冰束化作雾气,赤手拍在郄谷兰额头上,轻轻一推。
郄谷兰浑身失力,一骨碌往后翻倒,一连退出两米之外才停下。他很意外自己没受伤,抬头张望发现衣飞石已经重新回到了谢茂身边,看样子对他的存在并不很介意――并没有郄谷兰想象中盛气凌虫的骄傲与蛮横。
郄谷兰所不知道的是,倘若不是情况特殊,衣飞石连这轻推一下都不会给他。
衣飞石在这方面一向谨慎,从不肯越俎代庖处置任何谢茂的下属仆婢,谢朝如朱雨银雷,包括如今的延嗣清平,衣飞石都显得很客气。郄谷兰是谢茂的傀儡,衣飞石原本就不该出手处置。
这不是眼瞅着谢茂又要“堂堂正正”了么?真让谢茂来处置,郄谷兰只怕要被“清白”的谢茂生拆了骨头。
如今衣飞石出面对郄谷兰略施薄惩,这件事就此揭过,皆大欢喜!
延嗣清平已快步上前,将书房另一边的屏风门推开。
屏风门后是一间小小的会客室,摆着几组沙发,供人歇脚聊天。
郄谷兰的书房实在没办法坐了。他的椅子才用光溜溜的屁股坐过,被衣飞石推开时摔了几样家具,屋内狼藉一片。衣飞石服侍谢茂进屋落座,延嗣清平停步扶了郄谷兰一把,郄谷兰才认出他来。
“清平。”主人居然给你换了这样一幅形貌。郄谷兰略觉嫉妒。
人的审美是有偏好的。谢茂给延嗣清平调整了外貌,怎么都会带着自己欣赏的三分模样。郄谷兰嫉妒的就是这一点儿。经由谢茂出手调整之后,延嗣清平的模样只会越来越趋近于谢茂的审美。
“主人有事吩咐你。”清平让了一步。
跟随了谢茂几个月,延嗣清平对谢茂的心思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他知道主人只在乎夫人。
面对着依然弄不清状况、傻乎乎想着谢茂的郄谷兰,延嗣清平确有几分怜悯。他们都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坚持着活下来的最后几只虫子,长达数百年时间念念不忘,不是一件太轻易的事。
可是,虫子不能总是如愿以偿。
数百年漫长的等待与思念一开始就放错了方向,它不可能为虫子换来悲悯与奖赏。
郄谷兰心中有再多的想念,走进那道屏风门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深埋于平波静澜之下。
“我调整了魂契,十三不知道我的行踪。”谢茂说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失败。如果直接去找翮弥十三,小衣是不是就不会撞见刚才那么尴尬的事情?这些虫子为什么那么热衷和人类交尾?“我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你给我找个地方,安排一下,不要太惊动。”
郄谷兰对这个命令颇为不解,他不理解谢茂的意图:“这里是翮弥十三的势力范围……”
安置谢茂三五天没问题,如果是十天半个月,郄谷兰也很难把谢茂的行踪隐藏干净。
“我可以去边城。”谢茂说。
这让郄谷兰更加不解了。不过,他的理解能力不重要,命令很明确,照办就行了。
郄谷兰很想侍奉主人一行在官邸歇息一夜,他甚至想撒谎说,一时半会安排不好,只能请主人暂留两天。
然而,魂契的控制下,郄谷兰根本无法对谢茂撒谎。在南海省的菲斯附近,郄谷兰安排好了庄园卫队,马上就能送谢茂过去。那地方是他的势力范围,翮弥十三的权力触角无法接近。
为了完美融入菲斯乡下的生活环境,郄谷兰准备好了当地时兴的穿戴,服侍谢茂与衣飞石换装。
延嗣清平一直在近身伺候。
郄谷兰掐着点送了茶点进门,趁空把延嗣清平逮了出来:“十三出事了?”
延嗣清平和郄谷兰是有老交情的,又深以郄谷兰的执迷为憾。他知道衣飞石能听见官邸里所有人的说话声,依然压低声线,轻声告诫:“十三喜欢找主人生蛋。”
郄谷兰就不说话了。
谢茂与衣飞石用过茶点,稍作整理,延嗣清平进门请他们移步。悬浮车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可以出发。
菲斯乡下气候温暖湿润,谢茂与衣飞石都换上了轻薄质地的夏装,出门时,谢茂将外套披在衣飞石肩上,延嗣清平则服侍谢茂穿衣。为了让一行人的“搬家”看上去更真实合理,郄谷兰还给他们准备了几个行李箱。
郄谷兰没有再往谢茂跟前凑,一直保持着一米之外的距离,低眉顺目地跟着,降低存在感。
他的目光放在地上,再没有往谢茂身上攀爬。
――他不想落得翮弥十三一样的下场。
※
菲斯是神眷之地。
所谓神眷之地,其实就是谢茂曾经待过的地方。
在谢茂离开蓝星的数百年间,几位主要掌权的傀儡虫子将所有神眷之地一一瓜分,菲斯就是郄谷兰分到的地盘。相比起延嗣清平占据的指挥部和翮弥十三得到的首都,菲斯这地方其实神迹极少,谢茂来的匆匆,去也匆匆,郄谷兰只是把谢茂曾经住过一夜的旧屋圈了起来,怕破坏了当初的遗迹,他都不敢住进去。
菲斯同时也是救世神信仰最坚定的地方。原因很简单,菲斯的主人郄谷兰是教门裁判。
当初三权分立,教宗延嗣清平负责释法,皇帝翮弥十三负责养民,郄谷兰则负责清除一切不信者。郄谷兰号称地上行走,带着裁判军队在大地上巡逻,在他自己的治下,纵然有不信者都被他杀光了。
谢茂与衣飞石初临此地,看见的只有虔诚与欢悦,这是一片没有异见者的土地。
“愿信主赐福于你。”行走在街头的人们彼此祝福祈祷。
这使得谢茂和衣飞石显得与众人格格不入。
不称神者,是不信者。谢茂和衣飞石这样冷漠行走的作派,搁在别的地方可能没什么,然而,见面不颂信主慈号,在菲斯就是犯罪,会被在街面上巡逻的管控盘问警告。
有严肃的信徒想要上前警告,郄谷兰安排好的卫队就匆匆忙忙地跟了上来。
“主人,请您一定准许在下随行。”卫队长是个年轻的人类,留着两撇小胡子,眉弯眼亮。
卫队成员都穿着绣着裁判所标记的制服,腰间佩戴着枪械与圣鞭,代表着信主的威严与教诲――直白一点讲,这群人当街打人、杀人都是合法的。只要被他们判定为不信者,不需要证据,当场处置。
这支卫队的执法等级比街头巡逻的管控更高,他们甚至可以判定管控为不信者。
谢茂在封建极权统治下的谢朝当了几辈子皇帝,常常白龙鱼服溜出门“体察民生”,从没有感觉到这种全方位的窒息滋味――上古时候的人类总是担心出门被猛兽叼走,或是被隔壁部落打闷棍,所以,人们聚落为生,建立起国家和法制,借此保证自己的安全。
这种走在街上随时摁头强行“不信者”的生存环境,和上古时代随时出没的猛兽毒蛇有什么两样?
人在早上出门,都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回去。
谢茂几个月前来蓝星时,因与准祀神谢茂被迫融合,一直处于难以按捺的暴躁状态中,天天泡在黄泉水里,根本没有与普通生民接触的机会。
他昨天在首都街头遇见的小民与今天生活在菲斯的小民,也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
首都向来是延嗣清平与翮弥十三的地盘,郄谷兰的势力也很少往那边蔓延,这导致了首都的宗教环境相对宽松。以教宗为首的神庙喜欢用宣讲教化信徒,当了皇帝的翮弥十三则是相对温和――他能干得出找谢茂生蛋的奇葩事情,怎么会阻止治下信徒稍微出格行事?
唯有郄谷兰的地盘是重灾区。
“这地方的百姓主要以什么为生?”谢茂问。
延嗣清平对此倒是不陌生,手里拿了个读取资料的终端,说道:“菲斯是南海省的主要粮食种植区,63%的职业者从事种植相关行业。另有近30%的职业者从事军械相关行业。”
未来湮灭之前,虫族的生物科技就已经达到了极高的水准,社会高度工业化。
极少的职业者从事服务业,因为这部分工作完全可以自动化完成,郄谷兰也不希望治下小民拥有太多宗教活动之外的社交――他把菲斯的职业者牢牢捆绑在田间地头与工厂之内,每天除了工作、祈祷,别的什么事都不需要做,什么事都不必多想。
这是纯粹的虫子思维方式。
虫族并不关心虫子们的精神生活,虫子生下来就负担着繁殖的使命,该战斗的去战斗,该生崽儿的就生崽儿,每一只虫子的利用价值都很明确。至于虫子应该追求什么?虫族社会并不考虑这一点,每一只虫子都只是虫族帝国荣光的一缕干柴,注定被点燃和牺牲。
对于出生虫族的郄谷兰来说,菲斯的百姓不过是一种独属于他的资源。
他只需要领地上的小民产出粮食和军械,不希望小民们生事出乱子,也不关心小民是否“幸福”。
蓝星被虫族殖民时就显露出极度高压的社会形态,信主信仰横空出世之后,这种管控就越发变态了。身为殖民者的虫子还会准许被剥削的人类妻妾去游戏里发泄放松,数百年后的今天,信徒的日常里只剩下信仰。
温暖的阳光倾洒在身上,街头带着一缕微风,这气候很舒适。
谢茂看着不远处修建得金光灿烂的神庙,说:“去那里看看。”
他打算去神庙里挑徒弟。
比如弄个什么教法进修班的名目,把看中的孩子圈起来,授以道法。
――总比在街上随便抓住一个对自己说“信主赐福你”的人当徒弟靠谱吧?
谢茂丝毫不怀疑,如果他在街头遇到一个资质奇高的天才,想要收作徒弟,刚刚拉来传法一句,这货可能就狂奔出去找管控举报自己了!
至于为什么要在噩梦级别难度的地图里找徒弟,谢茂对此也有自己的想法。
在充满狂信的环境里找到一个不信者,这位不信者要么是个性格缺陷极大的非正常人,要么是个心志极其坚毅、思想极其清醒的良才美玉。时间有限,先把菲斯这个狂信之地快速扫一遍,逮着几个是几个。
“先生恕罪,似有故人。”衣飞石突然说。
谢茂心情不算太好,也没有和从前一样处处拽着衣飞石,衣飞石告罪之后就撤身,谢茂只看见他的背影。
故人?谢茂想起近日撵着自己不放的未来客,深怕衣飞石吃亏,连忙追了上去。
衣飞石从前面半条街的窄巷子里穿进去,谢茂一路追去,发现衣飞石似是直线追踪,根本没顾得上路,踩着人家的屋舍瓦檐就飞了上去。谢茂追衣飞石自然没有压力,延嗣清平与卫队也只能展开刀翼飞了起来,卫队里有人类成员也装上了翅膀。
一时间,虫翼升天,遮天蔽日。
衣飞石没来得及说。
他听见了极其凄厉的哭嚎声,勾着他的心弦,必然是和他有羁绊的故人。
那丝羁绊宛如游丝,应该是比较远了。但也可能是对方落入蓝星,被阻断了这份与他的羁绊,因此才变得似断似续。可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那都是故人。衣飞石故人极少,哪一个都堪称重要。
在菲斯的小镇上追了约摸两里路,衣飞石方才停下脚步。
他的面前是一座庄园。
与附近的建筑相比,这座庄园看上去比较奢华富丽,想来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住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