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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随死殉》240.振衣飞石番外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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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衣长和番外-朕这一生

朕出生的时候重八斤七两,生得白白胖胖,世祖武皇帝赐朕乳名十五娘。

世祖武皇帝,也就是群臣宫人口中的世庙,百姓念叨着的老皇爷。论礼法,他是朕的祖父,论血缘,他是朕外祖父的兄弟。——是的,朕这一系乃是过继承嗣。世庙挑了朕的母亲宣庙做皇嗣女,朕这一家子方才安安稳稳地住进了未央宫,成为这片天下的主人。

世庙为什么会挑选皇妣宣庙承嗣?这是个好问题。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世庙无嗣。

至于世庙为何无嗣——

早些年有传言说,世庙年轻时曾在宗室祸乱中受伤,以至于不能人道。

不过,这理由没什么人相信。

一则了解当日内情的人都知道,世庙当初根本不曾受伤。二则世人皆知,世庙乃是天上神农氏转世,下凡赈济天下饥民,供养万千黎庶。神仙在世间怎么会留下血裔呢?凡人女子也不可能妊继神农氏的血脉。所以,世庙无嗣。

这神叨叨的理由朕坚信了三年。

因为,那是阿兄告诉朕的。那时候的朕只有六岁,一本史记尚且认不全,全赖身体孱弱的阿兄好为人师,闲来无聊就给朕讲古。当时,母亲还未记入皇室玉牒,阿兄也还不是皇太孙,提起世庙时,阿兄眼底闪烁的都是孺慕崇拜的光芒。

朕想,那时候的阿兄,只怕也是真心认为世庙是天上神农转世吧?

可惜,母亲最终被册封为公主,阿兄最终被册立为皇太孙。

母亲越来越忙碌,围绕在阿兄身边的“君子”也越来越多。阿兄一天天变得沉默,他不再给我讲故事,也不再和我玩耍,他要做“皇太孙”,皇太孙是要做万民垂范的,皇太孙迟早要做皇帝。

朕常常想,如果阿兄不作死的话,母亲不可能称帝,朕也没有踏入太极殿的资格。

——世庙实在太喜欢阿兄了。

或者说,世庙实在太喜欢阿兄身负的两姓血脉了。

说到世庙喜爱的两姓血脉,这里仍旧是那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世庙为何无嗣?

神仙转世说在百姓中广为流传,可那当然不是真的。曾经年幼的朕也对此深信不疑,直到朕快要度过十岁时辰的那个春天,在玉雪可爱的梨花树下,朕见到了从北地归来的凉国公府世子孔彰,那样风姿绝伦的翩翩君子,叫朕刹那间心旌摇曳,朕才明白,……阿兄骗朕!

什么神仙转世,什么凡人无法与之般配,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是因为世庙爱上了襄国公。

所以,世庙废了子嗣,空置后宫,一生一世,只与襄国公相守。

襄国公常常宿在太极殿伴驾,也根本不是因为他武功高强,所以被世庙所倚重心腹,日夜充作戍卫——他原本就是世庙的枕边人,世庙住在太极殿,他当然也要住在太极殿。

襄国公姓衣。

论血缘,襄国公是朕的伯父。当然,他也是阿兄的伯父。

世庙所看重的血脉就来自于襄国公。朕七岁的时候,母亲被世庙册封为公主。次年,朕的阿兄被册立为皇太孙。——世庙立了母亲做嗣女,却决定让阿兄做嗣皇帝。阿兄凭母血立于东宫,身份却比母亲更为尊贵,无非是因为他身负的那一半姓衣的血脉。

如果阿兄不作死,他能稳稳当当地做皇帝,传下一脉帝裔,主宰这一片江山。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一向宠爱阿兄的世庙在临终之前,传位于阿兄,又口谕母亲临朝称制辅政。

当时,整个太极殿都惊得鸦雀无声。

阿兄自幼体弱,由熟悉朝政的母亲辅政是理所当然,然而,临朝称制?

阿兄已经十八岁了!世庙十八岁时,已经登基亲政两年,把群臣玩得团团转。却给阿兄头上加上一把锁,权力全部交给了母亲!阿兄当时就捂着胃脸色发白,倘若不是撑得紧,只怕就要吐血。

那日朕去探望阿兄,就听见父亲冷着脸训斥:“太极殿里你就敢顶撞二伯父,还指望陛下给你好脸色?但凡你阿娘还有个儿子,今日也没有临朝称制之事了。”

父亲一向对阿兄和蔼温柔,从不疾言厉色。那是朕第一次见他对阿兄发脾气。

若是阿兄听了父亲的训斥,早早地改了,或许也没有此后的事了。

遗憾的是,父亲离开之后,阿兄将太极殿砸了个稀烂,扒着门大骂“朕是皇帝,现在朕才是皇帝”,非但没有悔改之心,反而恨得变本加厉。

——现在想起来,父亲就是故意的吧?倘若不把阿兄激怒,又如何废了他呢?

母亲临朝主持大局,忙着为世庙上谥尊号,次日,阿兄身子好些了,同去奉安宫入临。

朕当时仅有一个世庙临终前口头封赠的公主名分,皇帝、辅政太后、朝臣商议国之大事,朕当然没资格旁听。只知道当时吵得很厉害,吵的就是守制之事。

循旧例,新皇为大行皇帝守制时,以日代月,本该守二十七个月,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也不可能真的丢下朝政三年不朝,所以,以日代月就是二十七天时间。

阿兄只怕母亲在这二十七天里把持住一切,将他彻底捂在宫中不见天日,口口声声感念大行皇帝慈爱恩恤,一定要替大行皇帝守制二十七个月,——还是那句话,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他要一边替大行皇帝守孝,一边主理国事。

换句话说,他一天都不守,一天都不歇着。

他们在奉安宫里吵闹。

母亲如何生气,朕不知道。朕只知道,他们在奉安宫里搅扰了世庙清静,襄国公生气了。

阿兄如愿替世庙守制二十七个月,服斩衰,丧服素食,不近歌舞女色,不事案牍文墨,就待在太极殿里守着。至于国不可一日无君——襄国公说了,大行皇帝临终遗命太后临朝称制,国家大事就全部托付给太后了。

这时候阿兄才发现,所有围绕在他身边蛊惑支持他的“铮臣”“直臣”们,全都不吭声了。

和内阁斗嘴,可以。

和枢机处斗嘴,也行。

和襄国公斗嘴?没有人愿意这么干。

曾经朕也不理解为何襄国公地位特殊,以至于满朝文武皆瑟瑟不敢言。

多年后,朕将当时京畿附近各州的地方守备将军履历调出来一看,八州守备将军拱卫圣京,其中,五个是衣家旧部,另外三个皆出身羽林卫,是襄国公心腹中的心腹。

——在临终前的四个月,世庙趁着枢机处调兵换防之际,将黎州、崇州的守备将军刚刚换成襄国公的旧部心腹。

这八个州的地方兵力加起来计有六万,人数不算太多,然而,他们将京师团团围拢。

这是世庙花费了十数年,在朝廷慢慢布局,逐渐替襄国公铸成的一道铜墙铁壁。

襄国公在京中执掌宫禁三十年,掌管着京城中最精锐的羽林卫兵马。京畿外围更有八州守备拱卫协防,不管是外州作乱还是京城告急,八州守备都能充当救援和防线。

通常,这样的布置,核心只能在皇帝身上。世庙却把这一道铜墙铁壁铸在了襄国公身周。

襄国公轻易不说话。

然而,似他这样手握兵权的重臣,一言九鼎。

阿兄就这样被软禁在太极殿内,老老实实不见天日地替世庙服斩衰二十七个月,母亲则奉遗命行至台前,坐在玉门殿的垂帘之后,捧着皇帝之宝,口含天子之宪,主宰着整个天下。

足足二十七个月。

二十七个月,能够改变很多事。

那时候,母亲也没有想过称帝。

做母亲的,总不好跟儿子抢皇位,既然有了皇帝之实,又何必非要皇帝之名?

随着阿兄除服的日子越来越近,母亲忙碌政务之余,剩下的时间就很细心地替阿兄挑选皇后。

因阿兄自幼身体孱弱,当年听政劳累病倒之后,挨在东宫养了几年,选太孙妃之事就耽误了。如今是挑选皇后,规制还要更高一筹,门第也要往上选,是以母亲看得十分仔细。

待选了皇后,挑上几个妃子,只等龙裔出生,母亲再挑选合适的皇孙养大,年纪也差不多了。

朕也没想过皇位的事。

——八竿子打不着呢,哪儿就轮得着朕了?

母亲看中的是沛阁老家中的小女儿,沛氏与阿兄年龄相当,熟读诗书,最重要的是,沛家家风极其开明,家中出了五个女进士,沛氏的两个姐姐、三位嫂嫂,当时都在朝中做官。

沛阁老本身也是母亲在朝中最倚重的文臣之一。

诚然母亲挑了沛氏做皇后,有几分往阿兄身边搁钉子的意味,可退一步想,能把沛氏这样聪颖能干的女孩儿配给阿兄,足见母亲一片慈心。

换了朕,弄上一个门第好看、古板木讷到愚蠢的妇人,单给阿兄扯后腿也烦死他了。

快要除服出孝的那一段时日,宫中风声略紧张。

朕几次进宫,都看见母亲坐在长信宫中,看着满屋子鲜花,垂头叹息。

倒不是因为天子要除服上朝问政了,彼时阿兄困在深宫臂膀全失,除了名分一无所有。有世庙临终遗旨镇压着,他那一点儿名分也不大好使。

母亲紧张的是,那些日子里,襄国公往旗山陵跑得越来越频密了。

天子殡葬,三年合陵。

皇帝除服之日渐近,大行皇帝合陵之日也一天天地近了。

襄国公没有做权臣的念头,母亲临朝之后,他几次召旧部进京,亲自带着向母亲引荐。

母亲对此甚为感激。

——父亲是襄国公的亲弟弟,他完全可以把旧部引荐给父亲,这对衣家而言,更加稳妥。

可是,襄国公没有这么做。朕想,或许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对衣家,对母亲,对信任襄国公的旧部,都最稳妥。

襄国公引荐旧部,向母亲举荐后起之秀,种种作为都被朝野赞扬,皆认为他准备交回兵权,急流勇退。只有母亲很忧虑。随着襄国公一次次往旗山陵跑,她觉得自己的想法一点点在变成现实。

襄国公萌生的不是退意,而是随葬帝陵的死志。

朕和襄国公不大熟悉。

印象中,他是位不算和蔼也绝不严厉的长辈。所有人都喜欢他,大概是因为……有求必应?

他总是会答应后辈们的恳求。哪怕他老人家总是面上淡淡的,好似根本没听见你说了什么,可对他哀求过的大事小事,最终都会被办妥。朕也曾经向他索求过一套奇珍避水珠,下午就有两个箱子抬到了朕的宫中,还附赠了一个专门打理箱子的小宫奴,真是贴心极了。

至于他在朝堂上的种种厉害之处,朕当时离得太远了,无缘得窥其风采。

朕只知道,合陵之前,母亲痛哭了一场,襄国公就消失了。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承天三年,秋天。

那个秋天热得很反常,东边十一个州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旱灾,母亲忙得几日几夜没合眼。

朕在宫中亦热得奄奄一息,只有凉国公世子才能让朕安下心来。襄国公离开之后,羽林卫是朕的从祖父兄弟衣长宁掌管,朕正想托他想个辙,把凉国公世子孔彰约入宫中饮茶,遍寻不着。

朕在兰林宫门下见到了父亲,父亲说,他要去凉宫准备夜宴。

那时候,朕并不知道在兰林宫遇见的“父亲”,其实,并不是父亲,而是朕的小叔。

朕在宫中转了两圈,没能找到衣长宁,打算退而求其次,去找朕的侄儿衣明聪。虽然是侄儿,聪儿年纪比朕还大好几岁,有事儿找他也很便宜——长宁阿兄性子硬,聪儿就软多了。

意外的是,在寻找聪儿的途中,朕又在披香宫门下遇见了父亲。

“阿父?”朕惊呆了,“您不是……”在兰林宫么?

兰林宫往凉宫的方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朕相向对着,再从披香宫走来。

父亲心不在焉地命朕赶紧回宫不许乱跑,朕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嗅见了风中传来的未央宫中第一缕不祥的味道。

当天晚上,聪儿红着眼睛,亲自抬着长宁阿兄的尸身,从兴庆门离开了皇城。

朕在长信宫门前,看见了浑身浴血的凉国公府世子。他抱着剑守在丹陛之下,目光冰冷锐利。

许久。

许久之后。

母亲一身素服从长信宫大步走出,乌黑的长发上仅佩着一枚白玉环。

朕从未见过她那样冰冷的神情。就像是一柄被拔出了鞘的利剑,哪怕多看她一眼,目之所及都要流出鲜血,疼得嘶嘶作疼。现在想起来,那或许就是杀气,或者说,绝望吧。

“十五娘。”母亲看着站在长信宫门外的朕,点名要朕随侍,“你来。”

朕匆匆地跟在母亲的身后。

没有仪仗,也没有步辇,甚至没有宫奴追随。

母亲出现之后,孔彰就不再抱着剑,他将剑佩于腰下,一只手轻轻按着,低头跟在朕的身后。

——朕跟在母亲身边。

他不能僭越公主之前,想要追随母亲,就只能跟在朕的身后。

自从看见他抱着剑守在长信宫丹陛之下,对所有人露出戒备的目光之后,朕就明白了,他的忠诚属于母亲,不属于朕。属于太后,不属于公主。可是,他那样近在咫尺地跟在朕的身边,朕听着他的脚步声,听着他淡淡的呼吸声,仿佛能碰触到他浴血的体温,朕还是充满了激动。

朕心悦他。

将满十岁的那一个春天,梨花树下,朕怦然心动,爱慕的就是他。

那时候的朕多年轻啊。

乌黑的夜空坠着新月,淡淡的云纱覆着杀气。

未央宫里杀机四伏,朕跟在母亲的背后,却在想心爱的郎君。

朕跟着母亲带着兵马来到了太极殿前,白玉石铺成的广场只剩下鲜血,朕踩着一块被砸松的地砖,渗透入泥的鲜血咕噜一声,飞溅出一团污渍落在朕的裙摆上。

朕惊呆了。

这该是留下了多少鲜血?才能将这一片暴雨不浸的大地染成这样?

母亲的脚步却稳如泰山。

朕不得已扶住身边的宫监,尽力跟着母亲的步伐。

太极殿前的白玉阶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大片粘稠的鲜红沾染着,几十个宫监飞快地上来擦地,勉强擦出一片玉色,母亲稳稳地踏了上去。

她踏上了紫微台。穿过廊殿。一路走向正殿。

守在太极殿的是羽林卫,父亲满身是血站在殿前,看着母亲匆匆行来,上前施礼:“谢谢……”他叫母亲谢谢。那是他们的昵称。

母亲脸色似是松动了一些,低声道:“辛苦了。”

父亲看向朕身边的孔彰。

孔彰是凉国公府世子,他的母亲真淳郡主是母亲闺中姊妹,按道理说,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母亲往太极殿里走。

朕略犹豫。太极殿是皇帝寝起日用之所,世庙在位时,常年居住于此不幸后宫,各位大臣也经常在这里出入。阿兄即位之后,也在此长居。

这时候母亲往里走,还能是为了什么?

——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朕当时区区一介公主,任谁也得罪不起。

孰料朕犹豫,父亲犹豫,跟在背后的孔彰半点不犹豫。母亲往里走,他就跟着往里走。

为了不让他显得太过扎眼,朕只得赶忙往前一步,紧紧缀住了母亲的脚步。

“娘娘!”

父亲在背后喊了一句。

母亲停住脚步。

“三思。”父亲劝说。

母亲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父亲从背后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他是……他的孩子。”

那时候的朕,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明白,父亲明白,连朕身边的孔彰都明白,唯有朕不明白。

如今想起来,那时候的父亲,确实是想救阿兄一命吧?

他自认对不起小叔,所以,他不想让阿兄折在他和母亲的眼前。

可惜,那一场宫变断送了长宁阿兄的性命,让衣家折了两个小辈——睿儿、哲儿,都被阿兄和小叔哄骗蛊惑,父子、叔侄,骨肉相残。

倘若没有孔彰及时赶到,血流成河的就不是太极殿,而是母亲所在的长信宫了。

“他对不起公爷。”母亲说。

“我们先对不起他。”父亲说。

母亲笑了:“血流成河的宫室之上,谈论对错亏心有何必要?对得起就能理直气壮地杀人?对不起就要心甘情愿地匍匐刀下?世上若都是这么讲道理的人,哪里还有纷争?”

“衣飞琥,你莫要忘了,公爷临走之前,遗命长宁守护于我。”

“如今衣长宁护我而死,我得替他要个公道。”

父亲哑口无言。

朕则目瞪口呆。衣飞琥?被出继多年的三叔?

“十五娘。”

母亲唤朕。

朕呆呆地看着她,再看看父亲。

她不许父亲进殿,亦不许孔彰进殿,只把朕带进了太极殿的内殿之中。

殿内站满了羽林卫,地上倒着一个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穿着不一样的衣裳,正是朕在兰林宫中见过的那人。他舌头被剪断,奄奄一息。

朕的阿兄则瘫软在御座之上,乌黑的淤血吐了一榻,看着母亲的眼睛亮得瘆人。

朕以为母亲该说些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轻轻地将榻上的凌乱整理一番,安安静静地坐了上去。

“哈哈哈哈哈……”阿兄突然尖笑起来,“你要做什么?你要废了朕?朕是皇爷爷亲封的皇太孙,朕是皇爷爷遗诏的嗣位皇帝,你敢废了朕?谢团儿,你不敢。没有朕,你这个太后算什么?你拿什么称制?”

朕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阿兄是世庙所立皇太孙,是世庙所立皇帝,哪怕母亲如今掌权,想要废帝也绝不容易。

可母亲根本不必考虑这个问题。

从她带着兵马从长信宫出来的时候,她就想好要怎么做了。

她坐在站满了羽林卫的宫室中,不在乎满屋子的郁气血腥,安安稳稳地吃了一盏茶,看着阿兄癫狂做作一番,最后才说:“你我母子缘分尽了。”

阿兄愣住。

满屋子羽林卫在母亲示意下,鱼贯退出。

朕觉得有些冷。外边天已经黑透了,暑气消退。

阿兄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母亲厉声呵斥:“十五娘!”

那一个瞬间,朕明白了母亲的打算。

她要杀子。

她是废不了皇帝,可是,一向体弱的皇帝死了呢?死了的皇帝还需要废黜么?

她不让父亲进门,不让孔彰进门,只带着朕进门,因为,她只信任朕,也必要捆绑朕。她要朕做她杀子的见证,也要朕做她杀子的帮凶。甚至在朕诞下长子之时,都会瞬间想起那个炎热又彻骨冰凉的秋夜,想起皇权带来的杀戮与冷漠。

阿兄身体很弱,不必朕帮忙,他自己就倒在了地上。

母亲将发髻上的白玉环摘下,旋开镶上的金片,里边藏着一点点致命的药粉。

躺在地上的小叔失去了舌头,嗬嗬嘶吼着,似乎想要救下阿兄。朕也一度想要求母亲罢手。然而,一路从长信宫行来,朕踏过的那一片血海,让年轻的朕褪去了天真。倘若今日输的是母亲,阿兄会放过母亲吗?断掉舌头躺在地上的人会是父亲吗?朕又将如何?

天家无父子。

母子亦然。

阿兄挣扎着吞下了母亲给的□□,母亲就拉着他的手,看着他一点点面容扭曲,狰狞死去。

那一夜,朕目睹了一生中最初的人伦惨剧。掐飞了两根指甲,血迹斑斑却丝毫没觉得疼痛。

朕的母亲亲手杀死了朕的阿兄,因为,他们都想要坐在玉门殿的九龙宝座上,俯视着群臣,执掌天下太平。

朕曾经伏在母亲的膝上,让她抚摸朕的脸颊,从那以后,再没有了。

朕很明白,倘若有一日朕也成了母亲的绊脚石,今日阿兄的下场,正是前车之鉴。

阿兄驾崩了,谥号悯怀皇帝。

宗室大臣里吵着要过继皇嗣,扶立新君。

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朕的四叔谢泽上书陈情,自言是世庙独子,要求继承大统。

——他这样知情识趣,母亲非常满意。恰好相王府一系获罪绝嗣,母亲登基之后,就将四叔继入老相王谢涂却、谢璐一支,承袭一等王爵,三世不降。

四叔当时上书要求继承大统,左都御史龙幼株立刻上奏,言母亲亦是世庙皇嗣,太平礼修成之后,皇女亦有承嗣之权。世庙以皇女之血贵皇太孙,如今悯怀皇帝驾崩,正该太后登基,父女母子相承,维护昭穆之序。

若是阿兄还活着,朝中多少还有几个死心塌地敢跟母亲对着干的大臣。阿兄死了,宗室中近枝掌权的王府如纯王府、义王府都不大吭声,反倒是黎王府闹了一场——朕的舅舅,黎王府世子谢圆,也对玉门殿的那把椅子挺感兴趣,他是不大争,他就是想把儿子送给母亲。

这样一来,围着昭穆大礼,世系庙号,礼法承继,朝廷又是一场口水仗。

当然,这场口水仗从开打的时候就注定了结局,母亲手握兵权、背靠衣家孔家,文臣只剩两片嘴皮子,口水哪里犟过得刀刃?如朕舅舅那样拎不清的宗室,没一个回合就被朕的外祖父黎王拎回去暴打了一顿,从此不敢再冒头。

母亲登基了。

朕也说不上高兴或是不高兴。

阿兄在位时,朕是公主。母亲在位时,朕也是公主。一样的封地,一样的封号。

唯一让朕觉得痛苦的是,母亲做了皇帝,后宫里就多了不少人。

她册立朕名义上的父亲,衍生亲王衣飞珀为皇后,又仿照妃制,纳了朕名义上的三叔殷飞琥为贵君,最让朕难受的是,她一道圣旨颁下,朕十岁时就爱慕上的凉国公世子孔彰,也入宫成了朕的叔叔。

“母亲若要孔家支持,为何不能将孔彰赐婚予儿臣呢?”

朕几次想问。终究没有问。

朕牢牢地记住了那个秋夜,记住了阿兄临死前的痛苦挣扎。

天家无父子。

朕看着常常随在母亲身边的孔彰,心想,但愿你和我都能活得足够长久。

——长到我坐上玉门殿的九龙宝座,自称为“朕”的时候。

朕不能亲近母亲。

可朕必须承认,母亲是一位有魄力的君主。

世庙在位时,为立女嗣铺路,开过一场女科,提拔了一些女官。在朝中地位最高的,也不过寥寥数人。除了被强行塞进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龙幼株,就只剩下留在上书房打苍蝇的太傅黎簪云。

世庙临终前嘱咐阿兄的话,母亲全都记住了。单阁老在朝时,母亲死死拽住了首辅黎阁老不许乞骸骨,实在拽不住了,母亲毫不客气地暗示单阁老随之告老。随后,她提拔了沛阁老。

在位十六年间,母亲没有提拔过一个三品以上女官,却将治下女童生、女秀才的数目多寡写入吏部考评。无论朝廷、地方官员如何阳奉阴违、上奏反抗痛陈利弊,母亲始终不许动这一条底线。

——在外做父母,治下没有女童生、女秀才,或是女书生人数不够,吏部考评时必然是劣等。非但不能升官转等,多半还要被申斥、降级,越混越邋遢。

一年前有人反抗,二年前有人反抗,三年、四年、五年有人反抗……十六年过去了,在仕途前程面前,官员们对皇权的反抗已经变得微乎其微。

你要丈夫脸面,不肯与女子同朝为官,不许女子读书科举,别人是不要的。

别人年年考评甲等,三年就蹿一截,几年过去,当年同科就成了遥不可及的上官,你还坚持自己的“纲常”“信仰”吗?

母亲在四十六岁时,又有了一个孩子,是位皇子。

朝廷上下普天同庆,皇帝终于后继有人,倒也没什么人关心那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母亲也不清楚,也许是父亲的,也许是孔彰的,她又不关心。

皇弟很健康,很漂亮,朕一度以为,皇位又远离了朕。

哪晓得母亲还是将皇位传给了朕。

她在位十六年,威仪日重,一道圣旨改了朕的姓氏,记入玉牒,朕就成了谢长和。朝廷又开始争吵,应该立弟弟为嗣,还是立朕为嗣。吵来吵去也没有用,皇帝一言九鼎,乾纲独断。

朕被立为储君之前,母亲把朕丢进了科场,化名商女,参加了继圣年间的唯一一次女科。

朕排在二百三十一名。

那一科只取了二百三十二名贡士,朕在榜后倒数第二名。

母亲哈哈大笑,只说朕书读得少了,将那一科的主考、副主考、同考官……但凡参与会试的官员,从上到下都赏了一遍。朕不明白,难道是赏他们给朕评了个倒数第二名?

很多年之后,朕才从百里爱卿口中得知,母亲赏的仅仅是榜上有名。

母亲说,她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

叫商女入贡,叫商女榜上有名。

朕登基的时候,女子书院已经风行于世,或许,再过三五代,就没人能明白,朕的母亲为何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做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吧?

朕愿她们永远都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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