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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坐在车上,一手扶着帷幔,头微微侧向一边,细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黑瞳,然而对方抿着唇,似根本不愿再看到她。甚至,听了他的质问,对方脸上全无反应,只是颤了一下睫毛。
十五,说好的,在长安等我呢?
我日夜兼程从回楼赶回来,担心你在长安出事,然而……看到的却是,你一身雍容盛装,在万人拥戴下,坐上了别人迎娶你的车辇。
日夜不歇,我怕的是,会误了你的解蛊期。我怕你再受那蚀骨之痛,却没想到你,你会还我噬心之伤。
你一身红色嫁衣,一夜之间,竟是当今大燕的容月夫人。
花容月貌……
“呵呵呵……”
莲绛见十五不语,碧色双瞳深深盯着那红衣女子,最终徒然地放下手。
十五则将目光落在一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角余光能瞥到那抹碧色。
莲绛啊……
她暗自吸一口气,才缓缓抬起眉眼,看向莲绛。
大雪如毛飘落,连他那漂亮的睫毛上都缀着雪花,而倾国倾城的容颜此时惨白,连那唇都失去了色彩,唯有那双碧色双眼带着满腔愤怒地盯着她。
她这才想起,今日将会是新月。
“外面风雪太大,你不如先回去休息。或许,你相公会很快回来。”终于开口,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内力。
“回来?”莲绛怔怔地看着十五,眼底涌起一份期盼和欣喜,“她会回来吗?”
十五不再言语,时间逗留得越长,越会让桃花门和秋夜一澈的眼线发现莲绛的身份。
“走吧。”淡然吩咐前面的统领,十五目光收了回来,然后放下帘子。
莲绛顿觉呼吸一顿,心里那把锥子穿过心脏,他总以为,她会和他多说一句。哪怕一句,他也总觉得,她不会是那般绝情的女子,让他觉得不枉来寻她这么一趟。
可没想到,她口气如此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十五,哪怕你说一个“会”字,我都会等你啊!
然而,她只是漠然地放下了帷幔。几个宫娥上前,将他拉扯开,这一瞬,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推开所有人,一下冲到了车辇前面。
莲绛动作太快,十五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掀开帷幔,扣住了她的手。
她坐在高处,他站在车辇下面,双眼冷厉盯着她,而那手恨不得将她捏碎。
“是不是,你说话都不算话?”他声音很低,几近颤抖地质问。
十五大惊失色,忙大呼道:“将他拉下去!”
周围一阵嘈杂和喧闹,莲绛冲上来时,车辇前方已经乱作一团。
“呵呵呵……好……”
他力气好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从马车里拽了出去,而十五不得已用内力稳住身形。
纤白的手指从她手腕处被人生生拉开,而她手腕上已经留下了几道红印,像是烙铁留下。
非常疼!
捂着手腕,十五忍住没有回头,心中只是默念:莲绛,我并没有说话不算话。
你说:“在长安待着,哪儿都不准乱跑。”我没有跑。
莲绛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人拉开的,他只看到漫天飞雪中她冷漠的眼神。
“将他拉下去。”她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殿下。”冷赶紧上前,替莲绛撑了一把伞,对方却是一把将他推开。
“颜哥哥,你怎么了?”一个穿着黄色衣服、有着西域面容的女孩儿拾起披风,慌忙追上莲绛。
“滚!”冷厉的语气,吓得那个女孩儿一怔,手里的披风差点掉落。
而莲绛身着单衣地走远,女孩儿害怕地回头看向冷,声音带着惧意,“冷,颜哥哥他……”
“让殿下静静吧。”冷叹了一口气,脑子里却也有点迷茫。
“刚刚那个车辇上的女子是谁?”
她这一问,冷倒是怔住了,“我没有仔细看清容貌,有点像……一个朋友。”
他们日夜兼程地刚赶回长安,马车却被禁卫军拦住,因为今日有位容月夫人要入宫,所有车马不得上大道。正说着,刚好那容月夫人的车辇过来了。
然后,就发生了刚刚那一幕。
“朋友,什么朋友?”少女好奇地看着冷,“颜哥哥那种人会有朋友?”
“我也不知道。”冷叹了一口气。
身边人潮涌动,风雪中,莲绛游走在人群中,如一缕幽魂。
夜幕垂下,此时又是落雪天,同样的长安,同样的灯火阑珊,同样的烟花爆竹,同样的街道。他穿着那日的那件衣衫,同样迎风走在雪中,然而……只有他一个人。
“大人,我陪你看雪吧。”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莲绛慌忙看向人群,那张熟悉的脸,却不在。
“糖葫芦,冰糖葫芦……”
吆喝声传来,莲绛慢慢走过去,停在小摊前。那小摊上,插着一串串糖葫芦,山楂裹着饴糖,看起来十分诱人。
似乎又看到雪中的青衣少年,含笑看着他,然后递上来一串糖葫芦。
他以为,他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但是,今天,哪怕是隔着层层帷幔,哪怕是那帷幔被风掀起一角,哪怕是只看到那模糊的身影和那下巴,他都一眼将她认了出来。苦涩从心间蔓延开,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一点点喜欢,是很喜欢很喜欢了。
十五……你知道吗?我已经很喜欢很喜欢你了。
情不知起于何时,却知永无终期!
“这位公子,要不要买东西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莲绛回头,看到一个身着破烂的佝偻着背的老太婆,一手拄着根拐杖,一手提着一个破麻袋。
对方的眼眶深陷,不知道是因为灯火原因还是双眼本就那样,一片灰色,像是一个瞎子。
“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卖我?”莲绛挑眉看着身前的老太婆。
“我这里啊……”老太婆拈了拈自己的麻袋,诡异地笑道,“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是……就怕公子买不起。”
“呵呵……”莲绛冷冷一笑,“我想要什么都有?”
“老妇不打诳语。”
“那我要她一颗真心,你有吗?”
老太婆将自己的口袋放在背上,“当然有,只是看公子用什么来换。”
莲绛冷眼看着她,转身走入人群。可那老太太苍老的声音传来,“若公子想要,可以到长安七巷奇异店来,只卖有缘人哪!”
有缘人?
莲绛回身去看,原先站着的地方,只有一群围着摊子的孩童,哪里还有什么老太婆?
皇宫。
寒风呼啸,十五披着黑色的斗篷坐在房顶上,目光冷厉地看着整个长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十五。”唐三娘挨着十五坐下,“冷好像回来了,下午的时候,我看到烟火集合的信号。”
冷走的时候,知道胖子和唐三娘都在长安,因此他们一回来,就发来了集合信号。
“那你去吧。我得守着小鱼儿,而且,虽然我用内力和银针封住燕城亦的毒,但我也担心他……会随时毒发攻心。”
十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上面,还有几道深深的痕迹。
想起白日莲绛的样子,十五觉得胸口有些沉闷。他的手,以往总是带着温暖的气息,可今天,那样的冰凉刺骨。
“十五,”唐三娘低声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看着小鱼儿。”
十五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此时的大雪已经停了下来,但是透着一股压抑的阴沉,像随时都会压迫整个苍穹。
十五摸了摸手腕,纵身如一只孤鸿,消失在夜空中。
烟花集合的地点……十五在雪中快步行走,脚下灯火阑珊,头顶烟花四起,甚至能听到茶馆酒楼里在谈论今日南宫小妹入宫之事,也有人谈到今日一个漂亮女子在大街上拦住车辇……
十五看着眼前这栋楼,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这里竟然是――青楼。
“这可真是一个好的集合点。”十五看着自己的装扮。因为出来得急,衣服都没有换,黑色的披风下面是红色的长裙,里面则是流云镶边的白色衣衫,长发披肩,眉心虽然没有戴着那枚宝石,却仍旧一副贵妇人的装扮。
她又没法飞上楼顶,然后一间房一间房地掀开瓦片,去找他们在哪个房间。
她这样子,怎么都不像是寻欢作乐的恩客,倒像是来青楼抓奸夫淫妇的女人。
门口刚好有一个大醉的客人摇摇晃晃出来,十五脱掉披风和红色外衣,顺手摘了门口一朵冬芙蓉别在发间,上前将那人扶住,夹着他进入了青楼。
青楼总用分了三院,四层,一楼的舞台和大厅,舞台上有一群女子长衣水袖,身体在台上柔软地起伏,跳着优雅的舞蹈,而台下满座的客人很多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人声嘈杂,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更多人在搂搂抱抱,十五凝神辨听,希望能快速找到一些信息。
二楼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女孩儿却趴在栏杆处,看着台上跳舞的女子,“这就是大燕的青楼啊,没什么好看啊。”
十五一听,忙抬头,看到女孩儿旁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冷。
冷目光快速地扫过大厅,然后对着旁边暗处说了什么,然后目光又落在四楼。
十五这才想到,她一开始担心莲绛的安危,却没想到,他那般身份高贵的殿下,怎会用她这种人担心呢?在去睿亲王府闹事的时候,他都能带着她从几重埋伏中逃跑……
想及此处,脑子里浮现他白日的眼神,似乎有点憎恨和怒气。
按照他的脾气,今晚应该不会想要见自己吧?
十五思考着到底要不要上楼时,却发现自己已然扶着男子摇摇晃晃到了四楼。
而有一个地方,门口有两个暗人埋伏,看样子,那是莲绛目前所住的地方了。
十五扶着男子推开旁边的房门,将人丢在床上,然后爬过天窗,进入了那间房间。
屋子里有丝丝腊梅香气,整个房间足足有其他三间房大小,里面摆放着各种名贵字画和花瓶,绕过圆形雕花门,有一张屏风。屏风后面,隐约可见一张软榻。
此时,软榻上,靠着一个人。长发似水,面容精美,如鬼斧神雕,每一处线条都完美到了极致,连那睫毛都比女子长得还卷翘细长,放在胸膛上的那双白净之手更不用说了,犹如玉雕,没有一丝皱纹,那指甲都似出水珍珠,泛着柔和分润光泽。
那人躺在软榻上,像是睡了过去,红唇似涂过胭脂那样红艳诱人,下唇有一条清晰的裂纹,那是世间绝色的美人裂。
十五静静地立于屏风后面,看着睡着了的人,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正在这时,榻上的人突然翻身,搭在身上的貂皮披风落在地上,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
十五垂首叹了一口气,妖孽。
她悄然上前,将那披风拾起来,轻轻替他盖住,然而那人却一翻身,踢开了披风。
十五吓得赶紧后退一步,以为莲绛醒了,忙躲在屏风后面,直到好一会儿对方没有动静,她才敢出来。
十五又拾起貂皮披风给他盖上,一不小心触到他的脚,却感到灼人的滚烫。再摸下去,又是刺骨的冰凉,她担忧地拿起旁边的夜明珠凑到莲绛身边,才发现他的唇,红得不自然。一摸额头,却是在发高烧。
“怎么回事?”十五坐在旁边,摸向他长发,眼底闪过震惊:他的头发是湿的。
不仅如此,衣服也是湿的。
“难道又去看雪了?”外面没有下雨,而且入夜时雪就停了,这人全身湿透就这么睡了,眉心又有无限疲惫,难道是下午看了一下午的雪?
“大人……”十五在他耳边轻轻唤了一声。然,他身体滚烫,许是醒不过来。
于是她将他扶起来,让其靠在她怀里,慢慢脱掉外面那件湿漉漉的衣服。中衣仍有些潮,里衣已经被他滚烫的体温烘干。
在柜子里找了一套一样的衣服,十五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他衣服脱掉,又担心他中途醒来暴怒,干脆点了他的穴位。
这不是第一次看他的身体,两人也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可她还是浑身不自在,自己的呼吸都有些乱了。
十五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将莲绛扒光,又想到他高烧发汗,旁边又有干净的水和丝绢,便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替他擦拭一番。
丝绢小心翼翼地擦过他面颊、唇、下颌、脖子、肩膀,落在胸膛那粒红痣上时,剧痛从胸口蔓延向四肢百骸。
十五捂住胸口,整个人都疼得忍不住趴在莲绛胸膛。
“沐色……”她有多久没有想起沐色了?过去棺材中八年,她日日想着沐色的话,想着沐色的样子,想着喜欢站在阳光下,盯着太阳看的沐色。
沐色是唯一支持她从棺材中爬出来的美好。而这个美好,这几个月竟然没有日日思念。
“胭脂,不要忘记我,好吗?”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沐色琥珀色的眼眸,清澈明亮。
“我可以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但是我不能从你的记忆里离开。”
十五难过地抬起头来,轻轻地替莲绛擦拭完,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替他穿好衣服。做好这一切,她坐在他身边,将他一头丝润的青丝掬在手心,不断地以内力注入,很快发丝变得光泽顺滑,如一张上好黑缎,就这么在她手心里泻开,又像一幅全泼墨的画卷。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五忙放开莲绛,顺手解开他的穴道,然后隐藏起来。
“颜哥哥。”门口那个穿着宝蓝色衣衫的女孩儿敲了敲门,就走了进来。看着软榻上熟睡的莲绛,不由得摇了摇他,“颜哥哥,楼下在表演那个什么胭脂舞了,你要不要去看?”
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不耐烦地道:“好吵,出去。”
“忘恩负义的家伙!”那女孩儿站起来,指着莲绛,“我可是冒着挨板子的危险帮你打开地宫的门,不然你以为你能跑出来吗?说了条件是带我来好好玩的……”
莲绛疲惫地闭上眼睛。
那女孩儿又凑过来,笑嘻嘻地问:“你不是说要带我看你媳妇吗,人呢?”
“咳咳咳……”
莲绛霍然起身,脸上布了一层白霜,赤足走向门口,“玩够了,自己滚回回楼!”
白色披风,浅碧色长衫曳地,黑发散落,他靠在栏杆边,姿态说不尽的风流肆意,凤目却是冷冷看着一楼舞台。
而此时,一楼舞台上,站着一个红衣长袖的女子,那女子有一头漂亮的青丝,长至脚踝,发尾红绸相系,单是背影,已姿容潋滟。
这正是目前长安最盛行的舞蹈――胭脂舞。
而台上女子,身上妆容亦被称为胭脂装。据说,八年前,胭脂王妃的穿戴便是如此。八年后,到处都在效仿那风华绝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