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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社交圈子,因着一条小道消息,炸了窝。
千金贵婿陈夙珩,有女朋友了,不是别人,却是一个小家碧玉,家里只有一位老妈妈伺候的单薄人家。两人是洋行一同供职的,这位顾家碧蓉,近水楼台先得月,到羡煞旁人。
准弟妹上门,陈夙蕙自然是忙活的,张罗食材,预订点心酒水,陈清平一反常态,极是不愿意上灶的,陈夙蕙少不得又请了廖师傅出山,加上从前苏州得月楼退下来的一位女师傅,务必要求这次家宴尽善尽美,宾主得意。
松江四鳃鱼又陶登了来,参鲍燕翅也是备足,从云南弄来的各色菌子也抢了眼,又请了一位好嗓子月月红来唱,只说那顾碧蓉,是喜爱曹雪芹的词的。
倒是玉卮撇嘴:“在这种好日子里唱什么《好了歌》、《葬花吟》也没什么意思。”
朱师傅微笑:“说不定是我们陈家阿弟的心声呢。”
上午日头一正,陈夙珩便去接顾碧蓉,一个钟转回,手里却是提了点心水果,瞧着是顾碧蓉的身价买得起的那种,不见得有人会吃,但好歹也一份实在心意,可惜在场的人都知道,那必定也不是顾碧蓉买的。因为这个顾小姐,委实不像是会交际应酬的。而除了陈夙蕙并陈家的家仆,也不会有别的人以为这个顾碧蓉,真的还是那个顾碧蓉。
老元的毛猴不能无孔不入,不过零零碎碎的消息看,这个顾碧蓉在那次生日派对之后,应该便是被雀舌给附体了。附体之后这厮先去做了仙游宫的花魁,屠戮了一地人命,又去租界挖阵眼,再来陈家踩点儿,很是忙碌。这一番折腾回来,只怕就在今晚。
既然是今晚,那好酒好菜还是要先吃的,家常菜桌子上根本就没有,最简素的也是一道蝉翼黄瓜,那浇汁儿还是明虾虾脑儿敲的。今昭嘀咕了一句又不是断头饭这么奢侈,还没说完,大腿肉一疼,惊恐万状抬起头,陈清平若无其事在喝贝母汤。
一道道菜流水一般堆上来,仆役帮佣忙的脚不沾地,今昭不知道这算是什么安排。若是知道今晚会有大事,这些仆役岂不是都要填了人命?
宴到一般来了酒,水陆鲜荤也纷纷上了来,这边一盘蟹黄脑子,那边一盘香薰段鳝,云林鹅武仙鸡徐鸭宋翅灼八块珍珠团,更是不要钱一样端上来,丝毫不考虑吃不吃得完。便是连宋皇宴饮和路易十四宴饮都见识过的今昭,也觉得今儿有点大。
尤其廖师傅一道全羊,整羊是烤的没错,然只有八分火候,随着他眼花缭乱的刀工片下来,还要用手边四五个小炉眼儿,或灼或焯或炸或拌,没有一盘子的羊肉是一样口味做法的,最后原样烤味吃的,不过是两条小后腿儿,而胸蒸了腹燎了心炒了腰子也爆了锅了,剩下架子,还是要烧汤去。
顾碧蓉瞅着那羊骨头架子,也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来,倒是那盘子火燎心片儿,吃的很得趣,汁水微微流出一点,坠在嘴唇,今昭一瞧那光景,就觉得吃不下去饭了。玉卮趁机招呼女眷们去玩耍,离了席说去听月月红唱曲子。这位新晋蹿红的优伶,有一把颇为清甜澄澈的好嗓子,单说这唱音,竟然还有几分像华练。
月月红在那边屋子清唱起:“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那边唱着,这边也有厨下的人端了茶酒,又撤了一些空盘残羹。
余下的席面上男人们觥筹交错,盘子里的腿子心肝还没吃完。
全羊过后,陈夙珩亲自起身说廖师傅年纪大了,快些回去歇着才好,便差了人送。今昭琢磨着陈夙珩应该是什么都知道,这么一手,恐怕也是风眼起阵的意思了。
乌木银头的筷子落在瓷盘里,有清脆的声响,外面的天光已经暗下去,隐隐有红粉之色,在外面发光。香蜜椒皮乳猪肉散发着馝馞香气,陈夙蕙很热情地劝:“多吃点,这个凉了就不好吃了。”
顾碧蓉幽幽一笑:“阿姐,你知道么,碧蓉其实很讨厌你的。”
陈夙蕙手里的动作未停,只是手微微一顿,但依旧布菜,语音温柔:“只要阿珩开心就好。”
顾碧蓉笑意不减:“阿姐,你的心真好。”
说着,纤纤玉指如电一般闪出,对着陈夙蕙的心口便掏了下去!
咻。
一道风声,那只手被一双筷子夹住,持筷的手白皙修长,有种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剔透。
顾碧蓉咯咯一笑:“你们还没学乖么,你们就算是有能耐的,也制不住我的。”
雀舌到底是见过陈辉卿卫玠朱师傅黄少卿的,只是艺高人胆大,有恃无恐。
陈辉卿十分实诚地回答:“我不管你,我只管她。”
这边利白萨已经拍案而起,大叫:“说你胖你还喘了!”说着卷着袖子就要上来揍。大约是这份举动粗鲁无脑,顾碧蓉,哦不,雀舌,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眼光死死盯着陈辉卿卫玠和黄天化,只觉得这三人可得一怕。
“老白你冷静点到底是客人。”朱师傅扮起戏来,也是滴水不漏,一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我先把我兄弟拖出去的无辜。
两人一离席,席面就更奇诡了几分。
卫玠端着酒低头,陈清平还在细细看着全羊花出来的几道菜上的刀工火候,黄少卿显然还在吃,陈辉卿虽然放开了筷子,但依旧盯着雀舌,防着她下一步动作,老周随着外面的曲子打拍子,老宋和老元捻了几颗花生在赌着玩。
局面胶着之际,这几个人,竟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大约是还未十分适应人间,雀舌也不能预料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然她却清楚她该做什么,时暮将晚,正是魔力聚集之际。雀舌张了张嘴,似乎发出了一声听不到的尖啸。
然而她预料之中的东西并没有出现。
本该翻过围墙的那些霓虹魔物,这会儿不但没有出现,仿佛还被什么给拘禁在了夹层里,隐约能听见点儿怪声音,但就是没法子进来。
利白萨已经回来,拍了拍手:“还挺多的,要不是我两层海神领域开的及时,那些闪光的玩意还真就进来了,老卫你的时机抓的真好。”
雀舌一愣,旋即一笑:“少了几个使唤的,也没什么。这个罩子,我想要穿过去,也就能传过去。”
诚然,雀舌是穿过利白萨的海神领域,带走过羽衣狐的。
利白萨嘿嘿笑:“我也没觉得你会现在就逃走啊,我只是怕旁人误闯而已。少几个死人,兴许你破阵的血就不够了呢。”
雀舌笑得十分恬淡:“有你们几个,本来就够了。”
“啊高能预警!”老元喊了一嗓子。
话音一落,雀舌已经推开桌子,她要破阵就要见血,清平馆这几位都十分有眼色地溜之大吉了,边溜朱师傅边甩出一股风来,吹得屋子里哗啦啦桌翻盘掀,雀舌虽然不怕这些小伎俩,但到底是视线不明,任由几个人跑了出去。这一跑,一群人散开去,雀舌想要抓,却不那么容易了。
“也不一定非要你们的血啊。”雀舌舔了舔嘴唇,转念道,顺手抓过身旁一个惊恐逃走的仆人,伸手取心,填在口里。
血色新红,沾在嘴唇,妍如胭脂,衬得顾碧蓉那张寻常的脸,有几分诡谲艳色。
一转瞬,已有三人糟了雀舌的毒手。就这样闲庭信步,雀舌一路杀着吃着,已经踱步到了一进门的门厅,这宅子是阵眼的奥义,要先毁去才行。
“喵~”一声奇怪的猫叫传来。
雀舌眼中泛起白光,看向那猫叫的方向。
“喵~”一直没有出现的酒吞对雀舌摆了摆手。
大约是酒吞身上那种六合出身的气息,让雀舌有点忌惮,她并没有直取酒吞,而是抬头看了看枝形吊灯。
灯光灼灼,竟然就这么变作几只黄白闪闪的怪物,落了下来。
取光为魔,本也是雀舌的看家本事。
酒吞掐算着时间,抄着手,闲闲挡在了雀舌面前。
雀舌拿出帕子擦了擦嘴:“我是不急着和你斗的。影子。”
酒吞也笑,笑得同样妖孽纵生:“我也是。”
雀舌见通往二楼的楼梯被酒吞挡住,也不再坚持,转身便往花园子里去了。
要毁屋杀人,其实在哪里不是一样。
光,是无孔不入,无法抵挡,无可拒绝的存在。
酒吞站在曲廊一头,淡漠地看着那些光的怪物,对几十个仆役进行屠戮,那些人有一半,是为了今天,临时聘来的。他们挣扎,求饶,恐惧,有的甚至连恐惧都来不及。
其实,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利用十五人的性命来救所有人,和利用五百人的性命,又有什么区别呢。
血液斑驳喷洒,雀舌一人,面对着卫玠与陈辉卿,微微含笑。
酒吞童子站在一边,站在稍微能拦住雀舌,不让她扑向陈夙蕙的那个位置。
今昭等人被利白萨护在一边,整个清平馆中,能有能力,且也愿意,与雀舌一战者,也唯有卫玠与陈辉卿两人。
“人数不太够。”雀舌一步一步走向众人。
从曲廊的一头到另一头,并没有很远。那些葡萄藤郁郁葱葱将整个曲廊遮蔽成了荫凉可爱的一段,累累果实,有的紫红,有的尚且青涩。雀舌就这样轻衫缓带地走来,那些青涩圆小的果实擦过的发丝,金米色的轻薄开衫被晚风吹起,褶皱温柔。
还有五步,她就要走到卫玠的对面。
卫玠露出满脸的紧张,手中攥着不知道他的什么法器,严阵以待,而他身边的陈辉卿,也张开了掌心的白光,化作一道白练,长鞭一样垂在地上。
四步。
今昭几乎已经蜷缩进了陈清平的怀中。
三步。
蔓蓝扭过头捂住了眼睛。
两步。
鬼王姬松了一口气。
轰————
阵破了,然而理想中那群魔倾巢而出的境况并没有出现,而是一条黑龙窜上天空,骤然带来雷闪阵阵,无数黑色火团从黑龙身上落下,好似一场黑雨。
曲廊被那黑色火焰融蚀,转眼间已经消失了一半。雨落万物焦黑亡去,引起几道惊呼,尤其以今昭那一声最尖利:“陈清平——”
一朵不大的黑色火焰正落在今昭的头顶,众人救护不及,陈清平已经反身将自己的脊背送上,将今昭护在了怀中。
嘶——
那股黑色火焰的灼热与恐惧骤然减轻,陈辉卿手中白光如伞,将众人罩在里面。
那黑雨里,一个容颜华焰的男人显出了身影,有点迷惑:“这是——?”随即,他看见了鬼王姬,露出真切的欣喜,“夭夭!”
“什么人?”雀舌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异的表情,一朵黑色火焰落在她的肩膀,竟然令她感觉到了“痛楚”,那是一种很难以说明的感觉,仿佛这火焰能耗损她的生命力,熄灭她的光。
她本来也就是光!
“你到底是什么人?!”雀舌禁不住尖利地吼出。
孔雀正在含情脉脉地看着鬼王姬,被雀舌一句话打乱,露出不满:“滚!”
雀舌的去路被这个人拦住,一腔怒意涌上心头,一抬手一道白光打去,孔雀避过这道白光,却还是被白光扫了一下,肩膀登时一阵焦糊。
孔雀转身看着雀舌:“你这个丑女怎么怎么烦!杀了你!”说着,一抬手天上黑龙俯冲而下,化作一团黑色火焰,将雀舌包裹其中,那速度之快,胜过雷霆,雀舌对这孔雀一无所知,竟然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里,就被这条黑龙之火团团裹在其中!
黑色的火焰哔哔啵啵里,雀舌惊恐万状地尖啸着,可却发不出声音来。她能感觉到那种被活活熄灭的痛苦,像是凌迟,像是活埋,像是由无数的蜡烛点亮的她的生命,正被一根一根熄灭!
怎么可能!这是什么魔物!为什么如此强大?!
雀舌的脸被黑色的火焰映得扭曲可怕。
卫玠露出的浅浅笑容,幸好,还是有点用处的。
陈辉卿的白光与雀舌同属,很难有胜负,而雀舌虽然新生,却成长极快,一旦适应了人间世界,届时陈辉卿能否制服她,还是未知。倒是魔界九幽的业火,是一种全然相反的,与光相对,代表着“黑暗”的力量。
光明能照亮黑暗,然而当光明还不足够时,亦可被黑暗驱逐。
自古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想来这业火控制住一个尚未长成的“第三代”,也是极有可能。
一番筹谋,终究揭盅。
然而情势不容人多笑一秒,一句话从业火之中刺裂而出:“玉藻前——”
雀舌的目光,看着某个方向,她的手挣扎着从业火之中伸出,指尖白光闪闪,眼见着本体就要溢出。
那方向,唱曲儿的月月红娉婷走出,对雀舌行礼:“主子。”而后,将手中抱着的一个透明的金鱼缸,递了过去。
糟了!
第三代也好,第二代也罢,离体附身的介质,都是水!
今昭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羽衣狐将手里的鱼缸摔碎了,漂亮的金鱼和一缸水飞溅在地,那金鱼绝望地在石板地上跳着,挣扎着,正如眼前业火之中的雀舌。
雀舌在业火之中安静下来,隔着火焰,众人也能感觉到那种位高于人的凛冽恨意。
羽衣狐走向雀舌的方向,绕过她,露出一个颇为娇媚的笑来,屈身万福,又道了一句:“主子。”
酒吞抄着手,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下去吧。”
峰回路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