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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大半年前,我开始隐隐感觉他有异常,但始终抓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直到四个月前我准备去香港,他那表面假装依依不舍,私下却难掩庆幸雀跃的态度,才终于让我正式敲响了警钟。”
左秋跟孟昭最近接待的家属都不一样。她受过高等教育,言行中能看出良好的教养,穿着纯色真丝衬衫搭配阔腿裤,脖颈上系着一条垂坠感很好的丝巾,虽然是连夜赶来,但脸上仍然保留着白天的妆容。
孟昭将一杯热水轻轻放在她面前,温和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有一次我从香港请假回家过周末――那是一次临时决定的突击行动。”左秋捂住通红的眼睛,少顷抹了把眼角,说:“家里没有任何异状,我老公看上去也很正常,惊讶中不失激动和喜悦。我们出去吃了饭,看了电影,手拉手回家,小别重逢尤胜新婚;我在内心暗暗嘲笑自己的多心和敏感,直到深夜时突然惊醒,就那么无来由地,发现床另一侧是空的,客厅里隐约透出灯光和说话声。”
“……这事可大可小,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左秋披上睡衣,轻轻打开卧室门缝,只见有人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她,身形略矮胖,声音却十分沉稳,隐隐有种上级导师对下级说话,既平和又不容拒绝的感觉。
李洪曦垂着两手站在客厅茶几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不清表情,但夫妻间超乎一般的感知还是让她察觉到,自己的丈夫此刻正罕见地心烦意乱:“……怎么可能?她怎么就突然不见了?现在怎么办,万一查到我们该怎么处理,这风头浪尖上……”
“这种事多了,没那么容易查过来,更不会查到你。”那人顿了顿,话锋一转:“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她带走了我们的‘大生意’。”
李洪曦神情迷茫,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但紧接着脸色剧变:“什么?!你说的是――怎么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客厅陷入了不祥的安静。
“人无所谓,‘大生意’不能丢。”许久后来人终于再度开口道,声音中有种寒冷的低沉:“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去处理这件事,尽量处理得越干净越好,但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万一……明白了吗?”
左秋屏住呼吸,她从没见过李洪曦露出这种奇怪的脸色,似乎在恐惧中又夹杂着一丝嫌恶、愤恨和不甘,幅度轻微但用力地咬牙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来人这才似乎有些满意,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他转身那一刻,恰好正对上卧室虚掩的门缝,那瞬间左秋看清了他的脸――出乎意料年纪并不大,可能二十多或三十出头,面白微胖,个头不高,眉毛上有个痦子。这面相是标准斯文和善的那种类型,只不知为什么,和善中又隐隐透出一丝让她心惊胆寒的气息。
冥冥中对危险的直觉让左秋向后一侧身,紧紧握住了门把。
深夜昏暗中没人能看清卧室这条虚掩的门缝,她隐蔽在黑暗中,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耳朵却下意识紧紧捕捉着外间的动静,听见那人告辞出去了,李洪曦送出家门到电梯门口,楼道里传来模糊不清的脚步和送别声;过了不知多久,她颤抖着手指将门缝轻微拉开一些,看见客厅窗外夜深人静,而墙上时钟尚在摇摆,秒针正滴答一声与分针重合。
那是凌晨三点整。
“第二天我旁敲侧击地问李洪曦,说夜里迷迷糊糊似乎听见了他在说话,是不是来客人了?李洪曦的表情有瞬间非常慌张,但紧接着镇定下来,告诉我他们公司一个知道很多内幕的会计突然离职了,如果应聘到竞争对手家,就可能会连累到他和其他几位领导,所以公司才会深夜来人跟他商量办法,但应该能顺利解决,让我不要担心。”左秋深吸一口气,压下哽咽的尾音:“但我心里那种奇怪的恐惧却始终挥之不去,我甚至没敢在家里待到周日晚……第二天下午,我就心烦意乱登上了去香港的飞机。”
“这个人说,他会安排人手去‘处理’这件让他们丢失了‘大生意’的事?”孟昭问。
左秋点点头。
孟昭脑海中浮现出审讯室里癫狂的刘俐――“也就郜灵那贱骨头认不清现实,还做梦说她有‘大生意’,只要做完了大生意就能发财……”
孟昭微微前倾,紧盯着左秋的眼睛,口气严肃起来:“你还记得这番对话发生在哪一天晚上吗?”
“三月十八号。”左秋捂着嘴防止自己再度哽咽起来,沙哑而坚定地:“我来回香港有机票记录,是三月十八号。”
三月十八号,正是郜灵离家出走的第三天!
如果从这一点上推算,几乎可以断定这帮丧尽天良之徒要处理干净的,就是郜灵!
“非常感谢您配合我们提供线索,在这段时间内请尽量保持联系畅通,如果还能想起任何细节,请随时联系警方。”孟昭紧紧握了握左秋的手:“如果需要任何帮助,也可以随时找我,不要害怕,我们一定保证你的安全!”
左秋眼睛还是红的,她抬头让眼泪顺着鼻腔倒流回咽喉,片刻后望向孟昭:“谢谢你,孟警官,我只是太出乎意料了,我……我跟我老公是大学同学,他家观念封建,条件也不好,刚恋爱时他穷得连花都买不起,上我家登门时差点被我妈打出去。我们冲破了重重阻力才一路走到现在,这么多年的感情,这么多年的感情……”
孟昭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我曾经想过,如果他真在外面有人了,是不是因为我忙于工作太冷落了家庭?是不是因为我过于强硬太忽略了他的感受?我恨不得拿显微镜把自己从里到外的纰漏和错处都找个遍,却忘记了一点,渣滓是不会因为你温柔贤淑体贴完美,就感动得稍微像个人的,人渣成为人渣完全是因为他们自己。”
她顿了顿,含着泪水,露出一丝平静的微笑:
“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可能现在就需要您帮我个小忙――您知道哪位厉害的离婚律师能介绍我认识吗,能让那个人渣空手净身滚出家门的那种?”
警察跟律师大多不陌生,孟昭眨了眨眼睛,略微靠近在她耳边,狡黠地微笑起来:
“……我还真认识几个。”
询问室门被拉开了,廖刚在外间办公桌后摘下耳机:“你这样是违反规定的哦。”
孟昭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扬下巴:“告去?”
廖刚哭笑不得,孟昭扬眉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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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待会把笔录总结一下邮件发给我……跟内勤说注意被害人父母的情绪,郜伟跟熊金枝夫妻俩第一次来津海,人生地不熟,多关照一些,不要随便跟媒体接触……”
水流中传来步重华在外间打电话的声音,吴雩对着镜子刷完牙,就着水龙头漱干净满嘴泡沫,随便扯了条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走出了浴室。
步重华是个不论头天睡得多晚,第二天都能严格按照上班时间作息的人,清早七点半睁眼起床淋浴洗漱晨跑完毕,已经换上了衬衣警裤,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挂断电话,刚一回头,就只见吴雩光着上半身走进屋,耷拉着眼皮,打着哈欠,啪嗒一声把毛巾丢在了狼藉的招待所床上。
他肯定已经把步重华划进了安全无害的白名单里,全身上下就穿一条牛仔裤,松松挂在腰胯上,肩颈、腰背、削薄的腹肌线条一览无余,光脚湿着踩在地毯上,随着步伐留下了一个个模糊的脚印。
“你冲好了?”步重华挪开视线,淡淡地问。
“没冲。”
“早上起来不冲个澡?”
吴雩开了瓶矿泉水边喝边说:“麻烦。你当谁都跟你们文化人儿似的,早一遍晚一遍,也不知道是关起门来在浴室里干嘛。”
“……”
步重华额角微微抽跳,转过身去,突然只听吴雩哎了声:“等等,你脖子后面给人抓了?”
“?”步重华伸手在后颈一抹,果然靠右那一侧微微刺痛,但因为角度的原因,扭头对镜却看不到,凭手感似乎是蹭破了块皮。
应该是昨晚一人单挑全场时不知道被哪个小混混剐蹭了,但剧烈运动时肾上腺素分泌高,一时半刻不会感觉到痛,清晨冲澡时也没注意到。
“肿了,”吴雩说,“我给你上个红药水吧。”
步重华第一反应是不用上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微妙地默许了这个提议。吴雩便打电话问招待所前台要来红药水和棉花,步重华坐在床边,后领稍微拉下来一些,吴雩一条腿半跪在他身后的床沿上,用蘸水的毛巾在伤口周围抹了两把权当消毒,然后用棉花浸了药,仔细涂抹在略微红肿的破皮上。
步重华属于天生色素浅淡那一挂的,瞳孔偏琥珀色,皮肤也比较白皙――是健康、结实、均匀的白皙,跟吴雩那种常年作息颠倒疲于奔命导致的苍白是两种色调。他头发也很浓密,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带着洗发露好闻的气息,跟吴雩经常自己对着镜子瞎几把剪两下的凌乱黑发非常不同。
“这细皮嫩肉的,”吴雩有点泛酸,嘲道:“有点儿小伤就这么明显。”
步重华说:“我倒更羡慕你这样的。”
“羡慕什么?”
吴雩背部、腹部乃至手臂上,细碎的瘢痕伤疤和创面愈合后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穿着衣服或在昏暗处时不会觉得,但如果白天对光仔细打量,便颇有种触目惊心之感。步重华略微一动,似乎想回头又按捺住了,望着面前洁白的酒店床单说:“伤疤是男子汉的勋章,你不觉得吗?”
吴雩忍俊不禁:“勋章个屁,没本事的人才受伤,有本事的人连根寒毛都掉不了。”
“什么意思?”
步重华一回头,只见吴雩把棉花团一团扔了,也懒得多解释:“行了,注意点儿别发炎。”
他起身去拿那瓶没喝完的矿泉水,冷不防水瓶却被步重华眼明手快抽走了:“回来,领导问你话呢。”
他们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跪在床垫上,视线上下僵持几秒,吴雩有点怂,低头在自己身上逡巡一圈,随便指指左手肘一小块伤疤愈合后暗色的增生。
“――这个,水泥地上拖拽出来的。两大佬酒后余兴,要看各自的小弟争强斗狠,两边分别派出一个手下人,结果对方那哥们是个泰国拳王级别,从头到尾连根头发都碰不着。你说这能叫勋章吗?分明是耻辱的印记吧。”
步重华看着他,一时发不出声音。
“有本事的人勋章是金子做的,没本事的人‘勋章’才是血肉做的。”吴雩说:“得了,赶紧破案吧,也许五零二破案以后咱们也能有个集体功勋章戴戴。”
他抽回矿泉水瓶,步重华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慢慢才垂了下去。
就在这时手机叮当一声,提示有新邮件――是廖刚发来的询问笔录。
吴雩一边喝水一边靠近了看,还以为是昨天晚上李洪曦他老婆左秋的询问材料,谁知打开却是孟昭前后几次去医院询问刘俐的记录:“你看这个做什么?”
步重华一偏头,近距离看着吴雩的眼睛:“我昨晚看了左秋的笔录,始终觉得有些疑问。”
吴雩眼底疑惑,稍微仰后拉开了点距离,示意他说。
“我们现在知道五零二案的凶手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有组织、有规模的团体,打印店老板见到的‘巴老师’在这个团体中占据很高的地位,甚至有可能是领袖。郜灵离家出走第三天,‘巴老师’连夜赶到李洪曦家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同时说郜灵带走了一笔‘大生意’,他要安排人手去解决这件事。这个所谓的人手应该就是高宝康,他收了‘巴老师’十万块钱,跟踪郜灵伺机动手,但期间因为暴露行踪,导致四月底郜灵报过一次警。”
吴雩点点头。
“‘巴老师’之所以安排高宝康而不是李洪曦去解决郜灵,可能是因为李洪曦有文化、有资本,在这个组织中的地位也比较高,并不是高宝康这一类的底层打手,也就不需要亲自出马去做脏活儿。”步重华话锋一转:“但我想不通的是,郜灵是五月二号被杀的,不论李洪曦潜入郜灵和刘俐家是出于什么目的,为什么他要等到五月九号警方发现尸体以后,才摸到郜灵家去呢?”
吴雩想了想,迟疑道:“因为上了热搜?”
“对,”步重华沉声道:“因为在上热搜之前,这帮人没法确定郜灵是不是还活着。”
――也就是说在没上热搜之前,他们不知道这个杀手有没有完成任务,高宝康跟组织是失联的!
“他是不是已经死在了四里河里?”吴雩意外道。
“从五月二号那天四里河流速及水位情况来看,溺毙的几率相当大,但高霞反映她侄子经常夏天跟人游野泳,对水性极其娴熟,所以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他跑了。”步重华顿了顿,缓缓道:“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警方现在搜寻的目标就不仅仅是他,还有他带走的那个……人骨头盔。”
人骨头盔。
郜灵失踪后,“巴老师”告诉李洪曦人不重要,但大生意不能丢,大生意到底是指什么?
郜灵在那个阴雨的午后跋涉数公里来到河堤下,她鼓鼓囊囊的书包里装着什么,让她坚信自己可以一夜暴富?
那天深夜潜入刘俐卧室的李洪曦,明明已经买了电线、胶布、黑塑料袋和大量的洗涤剂,但却在刘俐进家门之后就一直躲在衣柜里,直到被发现才动手――那么刘俐回家前,他在找什么东西?
步重华坐在床边回过头,吴雩盘腿坐在他身后,一只手还拿着矿泉水瓶;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个人骨头盔,”步重华轻轻道,“也许就是郜灵带走的‘大生意’。”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许久吴雩终于慢慢拧上瓶盖,用力揉了揉眉心:“郜灵跟那帮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步重华说:“过灵床。”
吴雩没明白。
“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大凡组织起邪教的人,都跟几个目的脱不开关系:金钱,女色,控制欲。全能|神教也不例外。过灵床是他们拉拢新成员的一种手段,让被洗脑控制的年轻女性跟人发生关系,假说这样能传达神的旨意,达到灵体合一的效果;而那些女性大多来自组织内部成员的妻女亲属,基本没受过什么教育,以乡村地区背景居多。”
步重华打开邮件里的笔录,前几页是刘俐第一次接受询问,也就是在南城区分局毒瘾发作的那次:“从最早开始接触刘俐时我就隐隐有所怀疑,为什么郜灵总在她面前骂自己的父母‘吸血、没文化、要害她’?如果说吸血能勉强理解成叫她以后打工赚钱养弟弟,没文化和要害她又是什么意思?这跟一般女孩子对原生家庭重男轻女的控诉似乎不太相同。随后孟昭几次去医院找刘俐谈话,发现只要她提起郜灵,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话,其中对父母‘没文化’的控诉是出现最多的,甚至远远超过了不让她上学的怨恨。”
“――郜伟和熊金枝做了什么,让她咬牙切齿痛恨他们没文化?一个十六七岁远在县城的小姑娘,导致怀孕前到底跟居住在津海市的李洪曦发生了多少次关系?一家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未成年女儿这么长时间的异样,她父母当真一点也不知情吗?”
步重华扬手把手机丢在床单上,冷冷道:“我从第一次见到那对夫妻在公安局走廊上哭得撕心裂肺那时起,就开始怀疑他们不对劲了。”
吴雩无声地点点头,似乎也有些头疼,问:“那……现在怎么办,回去审郜灵的父母?”
这是不可能的,首先警方没有真凭实据,不能用强制手段审讯被害人父母;其次郜伟和熊金枝明显是有备而来,一切旁敲侧击的询问都不会收到任何效果。
更棘手的是,这对夫妻是在高宝康失联、李洪曦被捕后才出现认尸的,这意味着其背后的邪教组织已经意识到自己进入了警方的视线。现在针对郜伟熊金枝采取的任何调查,甚至一丝一毫的态度转变,都会直接导致打草惊蛇的后果!
步重华吁了口气,说:“得回津海继续挖,挖李洪曦的财务状况,高宝康的社会关系,以及人骨头盔的来源背景。那么值钱的一件东西,不可能突然无缘无故出现在津海市,不管‘巴老师’等人是想把它卖掉还是带走,背后都必定还有一连串犯罪行为没被警方挖掘出来。”
吴雩若有所思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步重华看着他,少顷只见他停下来,坐在床上摇了摇头。
“我跟你们条子想问题的方式不太一样。”
“……”
“郜灵老家嘉瑞县离宁河不远,从这里开车过去,单程最多半天。”他向步重华挑了下眉角,修长浓密的眼睫末梢掀起一勾弧度,有点鼓动的意思:“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