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骏住进明森小区的第二天,接到了钱治打来的电话,邀请他回以前的团队工作,在社会新闻版给一位老记者当助理,家骏很开心地去了。回来说钱治对他很关照,让他给老记者打下手一起跑新闻。老记者其实已经退休了,子女都在国外,身体好、闲不住、被钱治高薪请进了团队,以前是位业界大拿,脾气好,平易近人,因为钱治的嘱咐,把家骏当作自己的徒弟,言传身教、有问必答。
干记者这行不用坐班,家骏习惯早起早睡,而闵慧则是个夜猫子,于是早上送苏全去幼儿园的任务就交给了家骏,两人各骑一个电驴上班,中午在各自的单位吃饭,晚上如果按时下班的话,就三个人聚在一起做顿晚餐。毕竟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骏十分节俭,每月工资四千块,他拿出三千交给闵慧作为房租的费用,日常的吃穿用度都挑最简单最便宜的,闵慧看着心疼,想着他做记者成天采访大人物,不能穿得那么土,于是帮他置办了几套衣服,家骏也不大舍得穿,一直挂在衣柜里。
闵慧想起周如稷喜欢摄影,参加过几个摄影俱乐部,于是将家骏介绍给他。周如稷很大方地送给他两只昂贵的镜头,带着他出入俱乐部,慢慢扩大社交的圈子,四人相处倒也融洽。不过,闵慧没有告诉家骏苏全是辛旗的亲生儿子。因为苏全喜欢周如稷,完全当他是自己的亲爸爸,她怕家骏知道后会说漏嘴。
爸爸搬走了,舅舅搬来了,苏全身边又多了一个“父亲”的角色,孩子小没记性,渐渐地,苏全跟家骏也亲密了起来。
看着家骏每天背着相机兴致勃勃地出门上班,回到家中眉飞色舞地讲着采访趣闻,忙起来加班赶稿到半夜,闵慧知道他喜欢这个职业、珍惜这个机会、起点虽低,天天都在进步,心中十分欣慰。
没想到家骏刚刚领完两个月的工资,有一天上班时间,钱治突然打电话给闵慧说:“我打算把陈家骏调回娱乐部,你没意见吧?”
“怎么啦?”
钱治叹了一口气:“社会新闻记者需要很强的分析能力和写作能力,陈家骏底子太差,写篇稿子不知所云,满篇的错别字不说,有些句子连文法都不通,老记者改他的稿子高血压都快犯了,今天跟我说不愿意带他了。我看他还是——”
“那就换个记者带他呗。”闵慧说。
“闵小姐,我明白你的一片苦心,帮人是对的,但有时候也要面对现实。现实是:陈家骏真不是记者这块料儿,我看还是当保镖比较好,做记者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我知道啊,所以付了你五万块的培训费。钱,你已经拿了;三年的实习工资,我也付了。你自己也说过,万事皆有可能——”
“闵小姐,听我说——”
“我们有deal,”闵慧语气强硬,“请您创造奇迹。我有个会要开,没事的话我挂了。”
“等等,”钱治只得妥协,“至少给他请个家教好吧,提高一下他的语文?”
“这个没问题,我明天就请。”
闵慧放下电话沉思,发现这陈家骏还真能扛事,在钱治那里不受待见,不知挨了多少批评多少尅,也没见有半点显露。每天乐呵呵地回来吃饭,都是一幅工作顺心的样子。滨城里有不少大学,闵慧花了不到一小时,就在校园网里找到了一堆家教,她挑了六个学生:三个中文系、三个新闻系,逐一打电话面谈,最终选了一个在新闻系读大三的女生,名叫叶小真,每周三次在滨城大学图书馆的自习室里给家骏辅导新闻写作。为慎重起见,她还特地去学校见了叶小真一面,发现是个农村女孩,衣着朴实、言词爽利、CV上全是奖,看上去很能干。当晚回家介绍给家骏,家骏也很乐意,但表示一定要分担家教的费用。
“这钱我出了,也没多少。”闵慧一边煮面一边说,“等你有稿费了,请我吃顿好的就行。”
“谢谢姐。”陈家骏说。
闵慧心中一酸,差点落泪:“你……刚才叫我什么?”
“姐。”陈家骏的脸红了红,“你大我两岁,没叫错吧?”
“哎,没错。”闵慧高兴地应了一声,“好好干,看好你喔!”
“我来炒个蘑菇鸡蛋吧,”陈家骏打开冰箱,冷不丁地苏全将脑袋凑进去,“舅舅,冰棒!”
“给。”陈家骏随手拿了一只红豆冰递给他,被闵慧一把夺过来,“吃饭前不许吃甜食,当心蛀牙,我们苏全长大了要做全世界最帅的男子,有一口白白的牙齿,对不?全全?”
“妈妈我口渴,就吃一小口行不行?”
闵慧倒了一杯水蹲下来举到他面前:“口渴喝水。”
“姐,你可真够严的。”陈家骏笑道,自从住进对面的公寓,他一直叫她“闵慧”,这还是头一回叫“姐”,闵慧的心中暖乎乎的,不禁想到苏田要是活着,看见这么懂事的弟弟,该有多么开心。
“哦对了,”陈家骏一面打鸡蛋,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饭桌上,“上次你出的二十万,我拿回来了。”
闵慧正在给孩子喂水,一时间,笑容僵在脸上:“什么二十万?”
“那个邵哥讹诈我们的二十万呀。”陈家骏说。
“哎,你不会又去打架了吧?”闵慧一下子急了,连忙站起来,“这二十万人家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地还给你呀。”
陈家骏转身到水池里洗蘑菇:“本来我不想提这件事,可是你知道吗,上个星期邵哥又来找我了,说二十万不够,他还要二十万。”
“……”
那天转账之后,闵慧也有点后悔。倒不是后悔数额过多,而是后悔自己太爽快,给对方造成了“不差钱”的印象。应该是先答应下来,然后分期付款,一边付一边叫苦,人家或许不会再来找她的麻烦。
“这小子太猖狂了。黑道也没这么干的,我必须要教他一课。”陈家骏不以为然地说,“他仗着有把刀约我单挑,被我狠狠地揍了一顿,逼着他当场把钱还给我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
“当然。”
“家骏——”接下来,闵慧劈头盖脸地说了他二十分钟,中心议题:不要使用暴力。
“那我们也不能被他没完没了地讹诈啊。”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闵慧越想越不淡定,“要不我给你换个住的地方?暂时躲避一下?”
“不用担心。我在门口装了监控,就算他想找我,也不会来这个小区。”
***
闵慧猜得没错,果然是其患未绝。
过了一周,闵慧下班接苏全,电驴坏了,两人手牵手步行回家,路过一个偏僻的街角,冷不防地被三个混混堵截了,为首的就是邵哥。
还没等闵慧反应过来,邵哥一把将苏全扯过来夹在胳膊上。苏全吓得哇哇大哭,拼命挣扎,两腿乱踢,两只小手在邵哥的身上抓来抓去。
“妈妈!救命!”苏全一哭,脸顿时紫了,“妈妈,我怕!妈妈,妈妈——”
邵哥见孩子尖叫,“啪”地一下抽了苏全一巴掌,他立即吓到没声了。
闵慧不敢呼救,一时间六神无主,只差跪地求饶:“邵哥!邵哥!有话好好说,你是要那二十万吗?我有,我有!我马上给你!手机转账!求求你,别打我儿子!”
“卧槽,上次陈家骏差点把我活活勒死,你二十万就想解决?门都没有!别摸口袋,别开手机,你要乱动信不信我弄死他!”邵哥将苏全抓到手中用力地摇晃,“我调查过你,你是公司的总监,儿子有心脏病。”
苏全大概是被他摇醒了,立即哭叫起来。闵慧急得浑身发抖,颤声说道:“我不动我不动!别伤害我儿子,你要我怎样就怎样。”
“把你的手机扔过来。”
闵慧掏出手机扔了过去。
“开机密码。”
“1679。”
“我要一百万,你说,我.操作。”邵哥将苏全扔给旁边的手下,拿着闵慧的手机,在上面熟练地点来点去。
“邵哥,二十万是手机转账的最高限额。剩下的钱我明天给你,说到做到。请你务必高抬贵手——”闵慧又急又怕,胸口堵得慌,眼泪忍不住滚出眼眶。虽然她收入不低,平时用度也很节省,毕竟工作年限太短,账上根本没有一百万。心想如果找曹牧或者周如稷借一下的话,应该能够借到。
“那就先转二十万,把支付密码告诉我。”
闵慧正要张口,忽听身后传来雷鸣般的马达声,一回头,看见陈家骏骑着电驴全速向着邵哥猛冲过来!
他的眼睛已经红了,脸上一幅拼命的表情。
众人纷纷后退躲避。眼看就要冲到面前,陈家骏一个急刹,从车上跳下来,拾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就向邵哥的头砸去。
混混们见他来势汹汹,不远处有两个路人听见动静也走了过来。邵哥生怕被人拍照,吹了一声口哨,那混混将苏全往地上一扔,调头就跑,片刻功夫,无影无踪。
“全全!”
闵慧扑过去将苏全抱在怀里,他的嘴唇和指尖都已变成了黑色,皮肤一片灰暗,脸上透明得看得见上面青色的血管。他无力地哼了两声,手捂着胸口,张大嘴巴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突然双眼一闭,昏厥过去……
家骏没见过这种阵式,一下子愣住了。
“快叫救护车!”闵慧抱着孩子站起来就往前冲。
“来不及了,”家骏从地上扶起电驴,“医院就在前面,快上车,我送你们过去。”
闵慧抱着苏全坐上电驴的后座,家骏带着母子二人,风驰电掣地赶往医院。
***
幸运的是,周如稷正好值班,接到闵慧的短信第一时间赶到病房安排抢救。
这不是苏全第一次发病,但严重到昏迷的却是第一次。
以前有周如稷在身边,孩子略有端倪——比如气喘、盗汗、发绀、心悸等等——都会立即引起他的警惕,第一时间送去医院检查。
苏全出生的头三年,闵慧为了照顾他,不敢出门上班,只能留在家中工作。他是个安静的孩子,不喜欢运动也不爱打闹,幼儿园的老师们也很注意照顾他,不让他参加剧烈的活动。所以这些年,苏全被保护得很好,虽有心脏病并没有影响到正常的生活。
但是,由于二尖瓣畸形导致中度返流,苏全的病情随着年纪的增长会越来越严重,为了心脏的健康,为了不发生意外,手术修复是迟早的事。
闵慧一直都知道,但总觉得这一天离她还很远很远。
因为瓣膜手术是开胸手术,意味着病人的正胸会被切出一道二十五公分长的伤口。医生会锯开胸骨,剪开心包膜,让心脏停跳,体外循环,把手伸到心脏里进行修补。
儿童心脏手术的危险系数只会更大。
所以这些年来,闵慧的内心一直拒绝去想这件事,她不知如何面对,更担心苏全是否能在这样可怕的手术中活下来。
经过一番抢救和检查之后,苏全被送回病房。周如稷与主治医生交谈了片刻后过来告诉闵慧:“他目前的情况暂时稳定,但心功能明显不全,心脏也开始变大,需要立即手术。”
闵慧的心猛地一跳: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紧紧地拉着周如稷的手,无助地看着他:“他还这么小,还能再等等吗?我怕他挺不过来。”
“不能等了。我们需要尽快修补他的瓣膜,以减少血液的回流。今天这次就已经是很危急的症状了。”
闵慧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你们打算怎么做?”
“首先,我们会尽量修补瓣膜,如果发现它已经损坏到无法修补,就需要置换。人工瓣膜有两种,一种是机械瓣膜,一种是生物瓣膜。”周如稷解释说,“机械瓣膜比较耐用,好的话几十年都不需要更换,但需要终生服用抗凝药。儿童一般要等到七八岁才能安装。生物瓣膜一般是用猪心或是牛的心包膜做成的,不需要抗凝药,但不是很坚固,有可能面临第二次换瓣。”
“非要开胸不可吗?”闵慧绝望地问道,“我听说现在有很多微创手术,甚至机械人手术?”
“那些都还不是太成熟。而且从彩超上看,全全的情况比较复杂,还是传统的开胸手术更稳妥一些。”周如稷低声说,“你不用太担心,这种手术现在的成功率很高的。”
“可他只是个三岁的孩子!”闵慧忍不住呜咽。
“嗯,儿童的心脏手术需要更高的技术,”周如稷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他们的心脏很小,血管也很脆弱。”
“谁是滨城最好的心脏医生?”
“刚才抢救他的王医生,就是我们医院最好的。”
“还有更好的吗?”
周如稷点点头:“安济医院的程光奕是儿童心脏手术的顶尖专家,莫说是在滨城,就是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在业界有一个外号,叫作‘樱桃’。”
“樱桃?”
“你吃过生日蛋糕吗?蛋糕上面是一层奶油,奶油上面会放一颗樱桃。如果把全国的心脏手术专家比作一块蛋糕的话,程光奕就是蛋糕上面的那颗樱桃。”
“那好,”闵慧连忙说,“我们立即转院去安济,请程光奕来做手术。”
“他目前不在国内。”
“什么?”
“他在新加坡有个学术交流,三个月内都不会回来。”
“那我明天飞一趟新加坡,去求他回来一趟。”闵慧立刻说。
“你恐怕不会这么做。”周如稷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为什么?我知道他很难请,但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请到他!”
“他是程启让的父亲,求他的人多如牛毛。”周如稷说,“程光奕不可能为你的儿子跑这一趟,除非你去求程启让。”
那一瞬间,闵慧觉得自己大脑里的血液被这句话给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