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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翊怔了片刻,听天由命地一叹。
她说哪个字不好,偏偏说那个“帮”字。
他好奇了十几年,时至今日,终于知道冷月此生开口请他帮忙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了。
验尸。
景翊缓缓吐纳了几个回合,无奈地看着那口盖子紧闭的箱子,认真问了冷月一个问题,“这具焦尸烤透了吗?”
冷月狠狠一愣,“什么叫……烤透了?”
“就是从里到外全都熟了,不管怎么翻腾都没有血流出来了。”
冷月愣得更狠了。
不是她听不懂景翊说的什么,而是这话实在不像是从景翊嘴里说出来的,尤其……他还说得这么认真,这么淡定。
冷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什么血?”
“就是……”景翊仔细想了一下,“红的,黏黏糊糊的,就像印泥和在蜂蜜水里的那种。”
“……没有。”
景翊像是舒了口气,神色轻松了几分,“没血就好。”
冷月这才反应过来,他问这么个让人头皮发麻的问题,是因为他怕血?
她知道景翊怕很多东西,怕血,以前还真没听他提过。
冷月一时想不通,红艳艳的血和黑漆漆的焦尸,打眼看过去看分明是焦尸更不可观一些,景翊怎么会更怕血?
冷月还没想通,景翊已泰然自若地道,“怎么准备,夫人尽管吩咐。”
罢了,他不怕才好。
“我需要茶壶,茶碗,纸,笔,还有你的衣服……停!外面那件就够了。”
冷月黑着脸接过景翊递来的外衣,展开铺在地上,景翊在屋里转了一圈,左手茶壶右手茶碗嘴里叼着纸笔走了回来。
那件铺展在地上的外衣是要用来做什么,景翊大概猜得到,所以在脱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从此跟这件衣服江湖不见的准备了。
纸笔应该是用来做验尸记录的吧,那茶壶茶碗能派上什么用场?
只见冷月一手拎起茶壶,一手端起茶碗,壶嘴对着碗口,壶身倾斜,再倾斜,再倾斜……斜到几乎把茶壶倒过个儿来了,停住手抬眼看向蹲在她身边看得一脸专注的景翊,“水呢?”
“倒掉了啊,你没说要水……水是吧,马上来!”
景翊拿过冷月手里的茶碗,一溜烟窜到鱼缸边上,利落地舀了大半碗水,眨眼的工夫就飘了回来,两手捧给冷月之前,还不忘把水里细碎的浮萍挨个捡了个干净,看得冷月一点儿脾气都没了。
末了,景翊还认真地问了一句,“这水行吗?”
“行……”冷月把碗搁到地上,伸手准备开箱子,手刚挨到箱子盖上,忽然想起些什么,转头看向脸色已经复杂起来的景翊,“你老实说,在大理寺这半年你见过尸体吗?”
景翊很老实地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是大理寺少卿,见不着,也不用见。”
景翊话里的意思冷月明白。
见不着,是因为朝中归大理寺管的人命案子确实不少,刑部审完送来复核的,京兆府直接交送的,还有皇上或安王爷指派的,但一直以来大理寺里最要紧的活儿就是审判朝中文武百官犯事儿的案子,景翊在大理寺里坐的是第二把交椅,过手的案子自然全是最要紧的。
当官儿的犯案,百例里也不一定能遇上一例人命案子。
不用见,是因为即便是要他接手人命案子,验尸的有仵作,还有负责监管的小吏,以他的官位,根本用不着亲自去见尸体。
冷月暗叹,差点儿就把这茬给忘了……
这也怨不得她,实在是景翊自己长得不像个当大官儿的,何况眼下他还只穿着轻软的中衣,曲着一双长腿乖乖地蹲在她身边。
冷月看着一脸纯良无害的景翊,“那你以前见过死人吗?病死之类的都算。”
验尸这件事,冷月自己也是半路出家的,所以她清楚得很,对一具尸体,从敢看,到什么样的都敢看,从敢摸,到什么地方都敢摸,是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的,冒进的话,后果比练武走火入魔还要严重百倍。
景翊还是摇头。
“那……”
冷月想问他有没有见过别的什么死物,话到嘴边,蓦地想起来景翊是见过的。
景翊最宠爱的那只猫在半年前莫名地惨死,毛皮被剥尽之后血肉模糊地丢在他的房门口,景翊没掉眼泪,也没发脾气,只是当天就带着死去的猫搬出了景家大宅,一个人住进了这套与景家大宅相距颇远的宅院里,理由是这套宅子离大理寺更近,每天早晨能多睡一会儿。
住过来之后景翊就没再提过那只猫,日子照过,与景家所有的人也都照常往来,她差点儿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怕见血,难不成是因为这个?
冷月心里一揪,及时收住了口,再开口时,声音明显软了几分,“那你还是出去吧,别跟这儿添乱了。”
景翊怔了一下。
他不知道冷月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倒是知道,冷月平日里办事极少要人帮忙,她提出来让他帮,那就一定是有她自己一个人办不了,非要他搭把手不可的事儿。
这种事儿是不大可能说没就没的。
他既然知道有这样的事,就不能把她一个人撂在这儿。
“我出去,你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景翊耸耸肩,盘腿往地上一坐,“那我在这儿,你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冷月跟他对视了半晌,她觉得这个兔子胆儿的人一定是忘了点儿什么,于是曲起手指在箱子盖上叩了两下,“这里面装的是焦,尸。”
景翊有点儿无奈地揉了揉鼻子,“我闻得出来。”
“焦尸跟烤肉是有区别的。”
“我知道。”
冷月仁至义尽地叹了一声,翻手捏住盖子边,轻巧地往上一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从里面散了出来,冷月浅浅地皱了下眉头。
八月的天,暑气到底还未褪尽,尸体捂在箱子里还真不是长久之计。
冷月向安静得出奇的景翊看了一眼,景翊纹丝不动地盘腿坐在原地,下颌微扬,嘴唇轻抿,两眼默默地盯着房梁上的一处,好像在等待行刑一样。
冷月抽了抽嘴角,“你要是真受不了就趁早出去,一会儿要是吐在尸体上,罚你抄什么传那就是安王爷说了算了。”
“这有什么受不了的,赌坊里味道比这个复杂多了……”
想起他昨天当着安王爷的面呕得要死要活的模样,冷月挑了挑眉梢,“你昨儿怎么没想起赌坊里的味儿来?”
“我昨天那是酒没醒透……”
景翊目视房梁,缓缓吐纳,一语截断冷月对昨天惨烈画面的回想,“我觉得凶手很有可能是个女人。
冷月一愣,她都还没把尸体弄出来呢,他哪儿来的这么一个可能,“为什么?”
“我之前没留意,刚刚才闻出来……箱子里散出来的味儿里有股很淡的脂粉香。”景翊又缓缓地吸了口气,笃定地补了一句,“千色坊的乱红。”
“……那是我身上的味。”
“你今早不是没用香粉吗?”
冷月轻描淡写道,“成亲那天不是用了不少吗,应该是把他弄过来的时候沾在他身上了吧。”
景翊的目光倏地从房梁上落了下来。
他一直觉得冷月在发现床下那口箱子里的尸体之后,是先去书房把他装画的那口箱子搬到卧房里,之后把两口箱子里的东西交换,然后再用这口箱子把尸体运来书房的。
但要是这样,尸体上是不会沾到多少冷月身上的脂粉味的。
除非……
景翊喉结轻颤了一下,“你是……怎么把他弄到这儿来的?”
冷月利落地卷起袖子,俯身探下两手,小心地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箱子里稳稳地抱了起来,又缓缓跪下身子,把这具焦黑中泛着恶臭的尸体百般温柔地放在了景翊面前铺好的衣服上,才道,“就是这样抱过来的。”
景翊脊背僵直地坐着,脸色复杂得和弥漫在房中的气味一样难以言喻。
然而下一刻冷月所做的事又让景翊蓦然觉得,她把这具焦尸从卧房一路抱来书房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冷月撩起衣摆别在束得紧紧的腰间,分开修长的两腿跨跪在这具身形颇小的焦尸的正上方,缓缓沉下腰背,调整到一个刚好谁也碰不到谁的位置,之后一手捏住焦尸两腮,一手拿着从腰间拔出的匕首,一点点割开尸体被烧得模糊一片的嘴唇,把匕首慢慢探进去,小心地撬开牙关。
冷月保持着这个瘆人中又带着诱人的姿势,转头看向像是看傻了眼的景翊,“纸,笔。”
冷月连说了两遍景翊才回过神来,抓起搁在身旁地上的纸笔刚想递上去,突然想起刚才冷月拎着空茶壶问他水在哪里的一幕,忙站起身来飞快地把笔锋往桌上的墨砚里浸了浸,才连纸一起递了过去。
一具面部全非的焦尸当前,景翊没嚎出声来,冷月已经很意外了,看到他递来的这支笔,冷月更意外了。
“谁让你蘸墨了……换一支,蘸清水。”
“……”
景翊顶着隐隐发黑的额头换了一支干净的笔来,在茶碗里蘸了水,递给冷月,冷月却没伸手去接。
准确地说,她是腾不出手来接。
她一开始想要把景翊留下来,为的就是要他在这个时候给她搭把手。
冷月犹豫了一下,“你真没事儿?”
景翊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虽然笑得很难看,但足以让冷月认出那是一个表示一切安好的笑容。
“你要是真没事儿就给我帮把手。”
景翊点头,他在这儿坚持到这会儿,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拿匕首,或者拿笔,你挑一个吧。”
景翊本就是个文官,选拿笔干活儿几乎是本能的事,何况,他也本能地不想跨跪在一具焦尸上面……
景翊选定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从根源上就想错了。
对于他这个从小就跟念书有仇的宝贝媳妇来说,笔这种东西怎么会是用来写字的呢?
一语落定,冷月没给他反悔的机会。
“你把笔头伸到他嘴里,尽量往喉咙深处伸,沿着壁转转笔头,然后拿出来浸到茶碗里涮干净,来个五六回就行了……把纸铺在尸体胸口上,别把水滴在尸体上了。”
果然……
景翊不禁想,他刚才要是真就那么走了,她这会儿兴许会用身体的其他部分来做点儿什么,具体用哪一部分来做什么,景翊觉得除非亲眼目睹,否则他这辈子都猜不出来。
景翊不禁又想,记忆里那个膝盖磕破点儿皮都会哭得整条街都能听见的小丫头,难不成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景翊想这些的工夫,冷月的耐心已经用尽了。
冷月俯身下去用嘴咬住匕首,腾出一只手来,一把夺过景翊手里的笔,干脆利索地送进了尸体的嘴里,看得景翊脖子一僵。
果然……只有亲眼见了才能知道。
冷月捏着笔杆迅速地搅了几下,又利落地抽了出来,斜眼看向景翊,含混地说了个了“水”字。
景翊赶忙接过那支注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被他用来写字的笔,照冷月说的在茶碗里涮了几下,笔锋上粘附的秽物化在水里,一碗清水顿时丰富了许多。
景翊的胃里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下。
回头得跟安王爷说说,要给仵作们涨点工钱才好……
眼瞅着冷月又要低头去咬匕首,景翊忙伸手拦了一下,“你拿好匕首,我来。”
“好。”
景翊硬着头皮重复了几遍冷月刚才的动作,冷月喊停的时候,景翊坚信自己短期之内是不会再有提笔的心情了。
冷月浅浅地舒了口气,跪直了身子,从焦尸嘴中抽出匕首,在铺在焦尸身下的那件衣服上擦抹了几下,收回腰间,端过景翊捧在手里的茶碗看了一眼,突然心情大好地明媚一笑,探过头去在景翊细汗涔涔的脑门儿上轻快地赏了个吻。
“干得好!”
景翊有点儿想哭。
倒不是因为冷月夸了他他还不知道为什么被夸,而是因为冷月的吻。
这是她一天之内第二次吻他。
第一次,她差点儿用一个吻把他活活憋死。
这一次,她两腿之间躺着一具熟透了的尸体。
一天才刚过了一个早晨,今天还会有第三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