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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泊在渡口,已是薄暮时分,岸上仍然人声鼎沸。
推开窗户,一眼望去,舟楫如林,远处连绵的翠微青山起伏似淡青浪涛。夕阳西下,淡金色霞光温柔笼罩城郭山谷,天边已经浮起几颗星辰。
小贩挑着担子兜售瓜果蔬菜。暮春时节,百花盛开,穿蓝布袄的妇人挎着篮子卖新鲜的茉莉、栀子花。
隔了很远,仿佛也能闻到花朵的馥郁香气。
傅云章倚在窗前榻上,盘腿而坐,长发松松挽着,一身挺刮的杭罗交领道袍,衣襟大敞,露出里面的白绫中衣,手里拿了本书,却没翻开看。
他凝望潋滟的江水,枯坐许久,眼看暮色渐浓,山中炊烟四起,嘈杂人声渐渐远去。
繁忙一整天的渡口终于安静下来。
都说近乡情更怯,他并不是归乡人,但离开湖广后,竟也生出几分迷茫和胆怯,不知道到底该去何方。
枇杷早就金黄熟透了,傅云英接连两封信问他归期。
他推说路上风景好要多玩几天,其实如果没有故意耽搁的话,应该早就到了。
莲壳推门进来,在船舱角落里焚烧驱蚊的线香。天气热起来,水边蚊虫奇多,嗡嗡嗡嗡吵得人脑仁疼。
傅云章让他把匣子里的古琴取来,横在膝上,手指随意拨弄琴弦。
月华如水,静夜中,琴声清冷悲戚。
莲壳不由听住了,他不懂音律,也能感受到琴音的古朴厚重,让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惊扰皎然空灵的琴音。
岸边,九匹矫健快马撕开寂静夜色,奔驰而来。
马蹄踏响如闷雷。
驰到渡口处,隐约听见水上传来的琴声,为首身披斗篷的人勒紧缰绳,示意身后随从停下来,侧耳细听。
众人忙吁停骏马,屏息凝神。
船上,傅云章忽然听到岸上飘来洞箫声。
他弹奏的是《伯牙悼子期》,这是一首寄托惆怅哀思的曲子,缠绵悱恻,凄切婉转,加之他此刻心境怅惘,琴音更多了几分哀愁,让听者无不柔肠寸断。
莲壳什么都听不懂,也听得泪水涟涟,时不时擦擦眼睛。
听到洞箫声,傅云章以为岸上的人也是个风雅之人,正在用他的箫声和自己的曲子相和。
箫声音色秀雅幽静,圆润含蓄,不如笛子的嘹亮高亢,配合他的琴音倒也不错。
对方的箫声清远剔透,如幽深山谷中松涛阵阵,似清冷月夜下水光粼粼。
傅云章听了一会儿,双眉忽然轻皱。
虽然两人并无交流,但琴音和箫声配合得很好,可对方的箫声似乎悄悄换了个调子,一开始听不出什么不对劲,但他弹着弹着,不知不觉就被对方影响到了。
箫声变得活泼流丽,似流水淙淙,蜿蜒淌过繁花烂漫的秀丽山谷,轻盈飘忽,醇厚悠扬,意境从起初的凄切,慢慢转变为天高阔朗任我飞的荡气回肠。
对方的感染力太强,并不是铺天盖地、汹涌澎湃的强势,而是润物细无声的温情脉脉,他的琴音也随之变得欢快鲜明,抑扬顿挫。
有种攀登陡峭山峰,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拨开重重云雾,屹立山巅,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一曲弹完,多日来的惆怅迷惘尽数荡涤得干干净净,胸腔中满溢着蓬勃朝气。
豁然开朗,前路一片光明璀璨。
傅云章似有所悟,手指轻抚琴弦,目光望向岸边。
隔着月夜中浮动着一道道碎光的潺潺江水,岸上的人翻身下马,走向楼船。
随从点起灯照明,那人摘下斗篷兜帽,月光中一张清丽无双的姣好面孔,眸子乌黑发亮,顾盼生辉。
她微微一笑,扬扬手里一管紫竹洞箫,“二哥!”
傅云章嘴角翘起,唇边含笑,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
果然是她,也只有她能用欢快的民间小调影响他奏琴时的心境。
听了半天曲子的莲壳在最后转悲为喜,认出来人,忙吸吸鼻子,出去让船家放下长板,好让傅云英一行人上船。
傅云章低头理好衣襟,迎了出来,筛了杯热茶端在手里。
虽说已是暮春初夏,天气回暖,但最近多雨,乍暖还寒,雨后早上和夜晚有些微寒,她骑马赶夜路,必然是冷的。
傅云英果然冷,登上船时鼻尖微红,拢紧身上披的暗花云锦斗篷,接过他递到手边的热茶,掀盖喝了几口。
莲壳将其他随从请到另一间舱房去招待,那边烧了炉子,有热茶,还能煮面热菜吃,船上有新鲜菜蔬,嫩绿的蚕豆,细嫩的银芽菜,手掌大小的江鱼,鲜红的河虾,船家去岁腌制的腌菜。
傅云章看着傅云英,问:“怎么会来这里?”
傅云英放下茶杯,淡淡道:“来接你啊。”
傅云章沉默不语,望着她。
傅云英面色如常,走到桌前,拿起笸箩里的银剪子剪了灯花。
烛火晃动,船舱内霎时亮堂起来。
“二哥,你是不是不高兴?”她罩上灯罩,轻声问。
傅云章轻轻叹口气,失笑了片刻,“刚才曲子都被你带偏了。”
她已经听到琴音了,还故意用渔歌小调影响他的弹奏,肯定瞒不住她。
傅云英笑看他一眼,“那几首调子还是你教我的。”
她小的时候沉静孤僻,和同龄的哥哥姐姐关系疏远,傅云章和赵师爷都觉得她身上戾气重,书读多了恐怕于寿数有碍,想方设法让她学其他东西。赵师爷要她学画,傅云章教她吹小曲。
他只教轻松活泼的民间小曲,不许她碰太沉重的古调。
“是啊,我教你的。”傅云章想起她小的时候,有些感慨,含笑说,“你学得很好,哥哥被你一打岔,已经不伤心了。”
不止不伤心,还被她的箫声所感染,生出几分豪情壮志来。
“不是我学得好,而是我心境变了,所以能影响你。”傅云英抬起头,看着傅云章,“二哥,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告诉我。”
傅云章一笑,岔开话题:“皇上赐你进士及第,你应该很忙才对,为什么来这里?”
之前铺排了那么多,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一切都井然有序,按着计划实行。一面降低王阁老等人的戒心,一面各处安插人手,基础打坚实了,她从功臣慢慢转变为能臣,从现在开始,她将让其他大臣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平步青云。
她不该离开京师的。
尤其不该这个时候离开。
傅云英抬起眼帘,回望着他,“我知道二哥不开心,怕你出事,所以过来接你。我确实忙,不过再忙,也比不上身边的你们重要,时间多的是,事情可以一件一件慢慢料理。二哥不一样,你这么好,教我读书,帮我找老师,万一你出事了,谁再赔我一个二哥?”
从傅云章信中的内容来看,他应该月底就到京师了,可他却在这座小城盘桓了十多天。
她知道他南下肯定是要处理什么事,因是他的私事,她不会插手。但想起他离开时的萧索,还是放心不下,离京过来寻,打听到他在港口,直接找了过来。
傅云章微微一怔。
想起几年前,为了她错过殿试的事。她很少哭,那时却泪盈于睫,质问他为什么回湖广。
他那时就是这么回她的。
五妹妹这么好,万一她出事了,谁赔他一个一模一样的英姐?
如今这些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头颤动,闭一闭眼睛。
月光漏进船舱内,似铺了一地朗朗清霜。
莲壳叩门,端着竹丝大捧盒走进船舱,船家煮了一锅河虾龙须面,他盛两碗送过来。
傅云章收敛情绪,让傅云英坐下吃面。
赶路的人,必然是没消夜的。
傅云英解开斗篷坐下,拈起筷子,“二哥也吃一碗。”
傅云章笑了笑,坐到她对面,“好,正好我也饿了。”
面汤雪白细滑,是江鱼熬制的,河虾肥嫩清香,龙须面里还卧了几枚鸭蛋。
吃面的时候都没说话。
不一会儿,傅云章放下筷子。
傅云英抬头看他。
他眸光微垂,望着窗前烛火,“我不是陈氏的儿子。”
傅云英怔住了。
傅云章微微一笑,接着道,“我是她从乡下买来的,她当年生的是个女儿。”
他只说了这两句,眼皮低垂,等着她开口。
向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他,此刻心里沉甸甸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月上中天,起伏的浪花舔舐船底,窗外水声潺潺。
傅云章有些不敢抬眼。
傅云英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她放下筷子,握住傅云章冰凉的手,“二哥,不要紧,不管你是谁的儿子,我都是你的亲人。”
傅云章低垂着眼睛,看着她的手伸过来,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轻轻捏紧。
看他眉宇间郁色深深,她又道:“二哥,你是不是陈氏的亲生儿子,有什么分别?九哥也是抱养的,四叔和我把他当成亲侄子、亲哥哥,不管你姓什么,在我眼里,你就是你。”
她握紧他的手,强调一遍,“你是最好的哥哥。”
冰冷的心被温柔呵护,虽是寒冷深夜,傅云章却觉得周身舒适,从她指尖碰到的地方开始,整个人都变得暖和起来。
北上途中猜测过告诉她自己的身世后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也知道以她的为人,不会因为他的身世就改变对他的态度。
但猜测是一回事,真的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反应比他想的要平静,因为原本就不看重他大房嫡子的身份。
哪怕他是贱籍出身,她也会如此。
傅云章微笑,抬起头,回握她的手,眉眼微弯,唇边笑容清浅,像窗外浮动的月色,虽然清淡,却美得惊人。
“这话可别让启哥听见。”他笑着说。
傅云启一直对傅云英更喜欢、重视他这个哥哥而耿耿于怀,常常抱怨撒娇。
见他说起俏皮话,傅云英笑了,“九哥早就知道他不如你,他很敬仰你,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傅云章挑挑眉。
莲壳进来,撤走碗筷。
对坐着吃茶,傅云英看着笼在桌前的月光,想起刚才听到的那支曲子。
听出曲调中的自伤之意,她立刻取出洞箫合奏,乱了他的曲调,免得他沉溺于伤感中。
她道:“二哥,你不必难过,陈氏可怜可悲,可她的遭遇,不是你造成的,你没有错。”
傅云章握着茶杯,淡笑着摇摇头,“无事,倒也不是难过。我已经和家中毫无瓜葛,不会再为之神伤。只是想起小时候,觉得所有东西只是一场空。”
“怎么会是一场空?”傅云英笑笑,“二哥是县里最年轻的举人、进士,你读了许多书,去了很多地方,结交了很多朋友,做了很多好事,这些东西都是属于你的。要是没有二哥,不知道县里如今是什么模样。”
月华泼地如水,她叹了一声。
“我很幸运,有二哥这样的哥哥。”
他之于她,不仅仅只是隔房的堂哥,也是一直默默支持她的老师,亦师亦友亦兄长。
傅云章顺着她的话回想此前种种,失神了一会子,眼底浮起几丝笑,抬起手,轻敲她发顶。
“英姐真乖,当年教你读书,果然不错,对哥哥这么孝顺。看来我眼光很好。”
这世上还是有人懂他的。
傅云英嘴角微翘,和他开起玩笑,“不是二哥眼光好,是我好。”
傅云章看她一眼,“对,英姐好,那是哥哥运气好,捡到一个好学生。”
她说她很幸运,有自己这样的哥哥,他又何尝不是幸运的那一个。
两人相视一笑,静坐吃茶。
月光漫进船舱内,杯里的残茶折射细碎银芒,光华流动。
……
傅云英现在身份不同,排场大了,此次出京,足足带了八个护卫。
除了乔嘉,其他七个都是绝顶高手,一看衣衫底下胳膊隆起的线条,就知道肯定力大如牛。
船家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给几位随从上菜的时候,瑟瑟发抖。
第二天他们辞别船家,改走陆路。
路上,傅云英接到霍明锦的信。
信上说他到江西了,江西的丰城肉脯很有名,薄如纸张,咸香洁净,给她带了一些。
她哭笑不得,坐在车厢里,立刻写回信说不必带东西,人一路平安就好。
送信的人就在车厢外边等,拿到回信后,骑马离去,快如闪电。
傅云章背靠着软枕,心里算了算日子,问起牛银姐的案子。
他回京路上常常听到旅途中的商旅行人提起这桩案子。现在各地报房商人都能拿到三法司的底稿,南方结社风气最浓,出书、印报的风潮也是最先从南方刮起的,朝廷的法报出来以后,南方学子反应热烈,并立刻将案子改成弹词传唱,现在江南等地,连三岁小儿都听过这个故事。
“董氏带着她们南下,一部分去小琉球,一部分去双鱼岛,岛上现在开放贸易,停靠了数十条外国船舶,以后要在岛上建房盖屋,成立州县,设地方官,开学校,建织厂……启哥才学上不如袁三,庶务上却比袁三强些,我打算安排启哥和陈葵去双鱼岛。”
双鱼岛是霍明锦打下来的,不能白白让闽浙一带的世家占便宜,这次会试过后,她就着手安排自己人南下。
之前救下袁文的亲戚袁朗博,袁朗博熟知广东事务,他继续留在广东。
她通过白长乐认识了不少眼界开阔、对外界抱有浓厚兴趣的江南士绅,虽然没有面对面见过,但一直互相通信,这些士绅将成为她在本地的一大助力。
加上霍明锦留在小琉球的数万军队,她可以在京师遥控这边的事务。
听她一一说完,傅云章也不得不佩服她的精力。
他拿出几份稿子给傅云英看,“我写的,你看看还有没有修改的地方。”
是他这次南下途中写的游记,详细写了他一路上到了什么地方,看到什么样的景致,吃了什么好吃的地方菜。
傅云英笑了笑,二哥没有撒谎,他果然是放开了。
光看他写的游记,就知道他心情不错,字里行间都是懒散悠闲的调调。
刚看完游记,马车陡然停了下来。
乔嘉勒马停下,奔回马车旁,低声道:“大人,前面有些状况。”
傅云英掀开车帘往外看,前方官道上躺了一个人。
那人穿一身粗布衣裳,似乎是个贩夫走卒之类的人物,但从身形来看不像,隔得远,看不清相貌。
护卫前去查看,将躺在地上的人翻开来,眉头紧皱。
男人脸上、胸前横贯了几条伤口,从形状来看,是被利器所伤。
护卫检查一遍,从男人怀里找到牙牌,送回马车旁。
“大人,此人可能遭人追杀,一路奔逃。小的看过了,人没死,只是力竭晕过去了。”
傅云英接过牙牌细看,轻轻啧了一声。
她总是碰到这样的事,上次在渡口救起的是崔二姐和吴琴,这次遇到的是吴同鹤。
吴同鹤是她在江城书院的老师,后来吴同鹤跟随崔南轩,领了个职位,牙牌上标了他的身份。
她示意乔嘉救起吴同鹤,怎么说也是个为民谋福的好官,而且是曾经的老师。
护卫将吴同鹤抬到马上,乔嘉拿着一沓纸给傅云英看,“这是从他身上搜到的。”
傅云英接过细看,发现上面的字连起来读毫无意义,像是随便写的。
看她蹙眉,傅云章抽走一张纸看了看,思考片刻,道:“这是藏格的写法,你得这样读,第一列的字和第三列,然后反过来。”
傅云英按他说的再看,果然这么读就通顺了。
纸上是一份名单。
一开始她没看明白,想起崔南轩最近在南边做什么事后,她恍然大悟。
广东总督有通倭嫌疑,已经被押解上京,崔南轩留在广东暗查地方官员通倭的事。
难怪吴同鹤会被人追杀,这份名单如果公开,闽浙世家一个都逃不掉!
纸上记载的是曾和倭寇暗中来往过的世家,名单非常细致,不仅标明时间、地点和涉及的人数以及金额,连许多内幕都写上了。
傅云英收好名单。
既然凑巧落到她手里,那么就是她的了。
闽浙沿海最大的海盗招安了,盘踞双鱼岛的外国商船和西洋商船收缴了。霍明锦杀了一批滥杀无辜的海商,但那些世家关系盘根错节、根深叶茂,一时难以撼动,他们决定先不和世家硬碰硬,徐徐图之。
有了这份名单,可以先揪出几个罪恶滔天的,来一个杀鸡儆猴。
她告诉傅云章这份名单的重要性,吩咐乔嘉,“一路上不要耽搁,赶紧回京城。”
追杀吴同鹤的肯定是闽浙世家派来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找到她头上,他们得赶紧回京。
这时候再把吴同鹤丢下、和他撇清干系没什么意义,一来这份名单很重要,她愿意冒风险。二来,对方追过来,知道她路过这里,绝不会放过她,还不如把吴同鹤给带上,等他醒了,问他对方是什么来头,好做准备。
一路飞奔,快到驿站了。
乔嘉告诉傅云英,他们的马已经赶了几天路,最好去驿站换马,补充干粮。
驿站很安全,这里几乎是京城地界了,闽浙世家应该不敢在天子脚下撒野。
傅云英点头应允。
到了驿站,里头有人迎了出来。
傅云英瞳孔微缩。
迎出来的人她认识,是崔南轩的书童。
书童也认识她,看到她,躬身行礼,“傅大人。”
目光四下里搜寻。
他在找吴同鹤,几人约好在这里碰头。
傅云英低头想了想,示意乔嘉他们把吴同鹤带出来,“路上恰好遇到他,你可是在等他?”
看到吴同鹤的惨状,书童惊呼出声,“是!小的就是在等他!”
驿丞上前帮忙,把吴同鹤搬进大堂,找懂医术的杂役过来帮他看伤。
书童对傅云英感恩戴德,道:“我家大人不久就到了,多谢大人相助。”
傅云英诧异,崔南轩要回来了?
愣了几息,随即明白过来,他拿到这样的证据,自然急着进京面圣,留在广东,随时可能死在世家手里。
杂役划开一枚药丸,浓浓的药汁灌下去,几声闷哼,吴同鹤醒了。
看到傅云英,他呆了一呆。
书童扑到他面前,和他说明事情来龙去脉。
吴同鹤挣扎着要起来向傅云英道谢,被乔嘉按住了。
傅云英问他谁在追杀他。
吴同鹤咬牙道:“我也不知道,从离开广东开始他们就跟着我们,我只好和崔大人分开走,几次差点遭到他们的毒手,还好我机警,都逃脱了。后来我沿着官道走,看到路上有官府车马经过,想去求救,夜里风大,他们没听见我的声音。”
他追着马跑了很久,晕过去了。
听他说和崔南轩分开走,然后约齐在这里碰头,傅云英皱了皱眉。
那些人紧追着吴同鹤不放,显然确定他身上带了名单。而书童说他和崔南轩一路风平浪静,连个毛贼都没碰到。
傅云英笑了笑。
崔南轩必然放出消息,让追杀他们的人确信吴同鹤带走名单了,他把吴同鹤当诱饵,好掩护他。
他身上肯定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名单,不管吴同鹤是生是死,他都能确保把名单送回京师。
吴同鹤是他妹夫的族弟,跟随他多年,对他忠心耿耿。
果然是他的风格。
傅云英皱眉飞快思考,给傅云章使了个眼色。
傅云章一愣,虽然不是很明白,还是取出刚才从吴同鹤身上拿到的名单,递给书童。
“刚才救起吴大人的时候从他身上找到的,因怕遗失,我暂时代他保管,你收着罢。”
书童喔了一声,接过名单收好。
听到他们的对话,吴同鹤眼神闪了闪。
这时,门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拨开帘子。
玄绫帽,交领袍,腰间束丝绦,面如冠玉,眉目寡淡。
崔南轩走了进来,看到正堂情景,脚步微顿,目光落在傅云英身上。
她侧身而立,面色平静。
崔南轩看她许久,没说话。
书童忙迎上去。
傅云英没回头,接过乔嘉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傅云章和崔南轩颔首致意,和他说明路上遇到吴同鹤的事。
崔南轩目光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身上,道:“多谢。”
“举手之劳,不客气。”傅云章淡淡道,听护卫禀报说那边换好马了,带着傅云英告辞离开。
崔南轩没拦他们,看着傅云英从他身边走过,从头到尾,眼角扫都不扫他一眼。
他站着没动。
等傅云英几人离开,吴同鹤立刻忍痛爬起来,捂着肩上的伤口,“大人,名单还在!”
崔南轩眯了眯眼睛。
吴同鹤小声道:“傅大人他们救起我的时候看到名单了,不过他们没看懂。”
一般人不知道里头底细,不可能从一堆乱写的字里联想到闽浙世家。
崔南轩收集名单不易,自然不会只留一份,他自己身上有一份,吴同鹤身上一份,其他地方还有一份。
吴同鹤身上那一份能不能保住,他并不关心,如果傅云把名单拿走了,也没什么,傅云不会和世家勾结。
不过还是拿回来更好,万一傅云看懂这份名单,抢走他的功劳,那他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他得罪世家,可不是为了给其他人作嫁衣裳。
“备马,紧跟着傅云他们。”
他吩咐身后的随从。
吴同鹤动了动,扯动伤口,闷哼一声,“大人,为什么要跟着傅大人?他把名单还给我了。”
崔南轩望着窗外,道:“以防万一。”
……
离开驿站后,傅云章问傅云英:“为什么把东西还回去?”
他们可以说救起吴同鹤的时候没看到名单,崔南轩就算怀疑他们拿走东西,也不能拿他们如何。
傅云英小声说:“不要紧,我刚才看的时候记住了大部分,人名太多不用记,只要记住大概世家就够了。”
傅云章深深看她一眼,笑着摇摇头。
幸好英姐是自己的妹妹,要是政敌,他会头疼的。
换过马,速度明显快了很多,跑了将近半个时辰,快到京师了。
山道两旁忽然响起哗哗嘈杂声响,鸟雀惊飞。
傅云英心头一凛。
嗖嗖数声,随着破空之声次第响起,羽箭如飞蝗一般,窜出密林,朝他们飞扑过来。
接着,几十个面目平静阴郁、手执长刀的死士从林中一跃而出,挡住他们的去路。
多亏一直坚持练习骑射,傅云英不再那么怕了,立刻勒住马停稳,驰到傅云章身边。
傅云章也停了下来。
乔嘉和另外几名随从反应灵敏,很快将两人护在最当中,拔出佩刀,劈开雨点一样的羽箭。
傅云章抬手护住傅云英,低声问:“是追杀吴同鹤的人?”
傅云英摇摇头,“不,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这些人等候多时,看到她就冲了出来,显然不是追杀吴同鹤的。
她离京的事只有几个人知道,连朱和昶都不知情,谁暗中设下的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