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慧容不情不愿地跟了雨化田,自此建州官邸中多了一个娇柔的身影。
雨化田如他所言,对素慧容相当照顾,他的院子自己住东厢房,把西厢房给了素慧容,起居饮食全部比照自己,也特意嘱咐其他人对素姑娘乃是贵客,不得怠慢。
起初几日,素慧容和雨化田相处时小心翼翼,对方动动手指都能惊她一跳,不过雨化田对她却一直温和有加,除了偶尔端茶奉药外极少使唤她,甚至偶尔还指点她武艺,素慧容的性子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也就渐渐真把雨化田当成半个主子来伺候。
但初见时雨化田透出的那股阴冷狠辣,一直像一层阴影一样蒙在素慧容心上,即使雨化田对她再关照,她心中对这个西厂厂督也生不起半点亲近的心思,态度始终是恭敬中带点忌惮。
而萧熠则在建州日夜练兵,和素慧容那日一别后再没见过。
二月十五,建州下了开春以来第一场雪。
“啊,”素慧容为雨化田点好香炉,推开窗,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北地的雪一下便是白蒙蒙的一片,银絮乱飘,雪花朵朵扑在窗棂之上,煞是好看。
雨化田也走到窗前,笑道:“好大的雪!这样的日子,煮酒观雪也是一件乐事,只是不如能否有幸邀素姑娘与咱家一道。”
江湖儿女,本不拘着姑娘饮酒的小节,素慧容无可无不可的应了,温了一壶酒,两人将圆桌移到窗边,支起窗棂,在屋中赏雪。北地苦寒,酒却香洌醇厚,素慧容量浅,一杯下肚,双颊已是生晕,便放了酒杯,专心看雪,雨化田亦不勉强,自斟自饮。
素慧容偷眼看雨化田,觉得生平所见之人中,论容止之美竟没有一个可以与他匹敌的。而此刻,这位督主大人目光透过飘扬的雪花,悠悠地落在半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心里明白雨化田其实并不是真的想邀她看雪,或许,他只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不想自己一个人独饮罢了……
不知不觉,壶已半空,就在素慧容想着是不是再去端一壶时,门外传来一声朗笑。
“你们两个倒是清闲――”
随着声音,黑色的皂靴踏过被湿润的青石地砖,萧熠持着一把青竹伞从院外走了进来。
“萧大人。”素慧容眼睛一亮,便欲起身相迎。
而比她动作更快的是雨化田,只听衣裾风动,素慧容发现原本坐在她身侧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院中,正仰着头和她的恩人说话,黑亮的眼睛里闪现的是实实在在的惊喜。
“子靖哥,你怎么来了?”
“难得下雪,我也偷得浮生半日闲,结果刚进院子便嗅到你这儿的酒香。”
雨化田狡黠一笑,“守备张宁进贡的‘醉梦’,号称北地第一美酒,我尝着确实不错,子靖哥可愿观雪共赏。”
“求之不得。”
两人共遮一伞进了屋子,萧熠身上沾了不少落雪,被屋子里火盆的热气一烤,都化成了雪水,浸透了玄色的披风。雨化田皱眉看了一眼,立刻进屋拿了自己狐裘给萧熠换下披风。
素慧容瞪大了眼睛,觉得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位督主洁癖有多重,她伺候了几日最是明白,等闲那些兵士若是无意碰了他的东西转眼就丢了,哪怕是她伺候的时候再三净手也还是没被允许碰他的衣物,更别说那件火狐狐裘还是他最常用的心爱之物,居然就这么给萧大人用了?
换下披风,三人一起在圆桌前坐了,素慧容又拿出一个杯子,重新暖了一壶酒,为两人斟满。
对饮一杯,雨化田笑着问:“子靖哥,怎样,这酒如何?”
“好酒,酒香醇厚,回味绵长,不过……”萧熠握着酒杯,顿了一顿。
“不过如何?”雨化田追问。
萧熠勾唇,“不过酒杯太小,不够痛快。”
雨化田闻言笑了起来,“好!难得子靖哥今日好兴致,素姑娘,烦请你再去拿几坛酒,今日我和子靖哥,不醉不归!”
素慧容应声而去,两人则移到了外面凉亭中继续赏雪。
直到酒坛取来,封口拍开,酒香溢出,整个院子都飘满陈酿的芬芳,萧熠直接拿着酒坛和雨化田对饮一口,雨化田再敬,一来二去,都喝了不少,萧熠面色不改,雨化田眼角却染上了一抹艳到极致的红痕。这酒名曰‘醉梦’,乃是北地最烈的陈酒,也因两人都是内力深厚的高手,才敢如这般痛快豪饮。
等到一坛酒见了底,萧熠站起来问:“有酒岂可无刀?”
雨化田轻笑,“有刀岂可无剑?”
语罢,萧熠反手抽出腰间绣春,雨化田接过素慧容掷来的长剑,长剑出鞘,两人刀剑相交,转眼便过了一招,雪中的刀和剑反射出一模一样的冰寒雪光,将他们的面孔映得仿若透明。接着萧熠长刀如练,快若闪电,奔走惊雷,雨化田长剑蜂鸣,缓作白龙,悠闲游走。
两人一快一慢,此消彼长,刀剑相撞,过处尽是一片连绵的银光闪烁不断,转眼就合了百来招,雪屑漫天飞扬,战到酣畅淋漓之处,萧熠直呼痛快,而雨化田整个人似乎在放出惊艳到极致的光彩。
最后一招,萧熠单刀反手斜劈雨化田脖颈,而雨化田长剑对准他的心脏,分毫之争,比的就是谁的刀更快,谁的剑更狠,交汇之时,雨化田手腕一震,却是弃了长剑,长剑夺的斜钉入雪地,兀自清啸不已,而萧熠的刀锋堪堪停在他的颈侧。
雨化田抬头,扬唇一笑,丽色夺人:“我输了。”
萧熠摇了摇头,拾起酒坛,又喝了一口。
两人扬起的雪屑还在漫天飞舞,素慧容站在屋檐下,她看着雪中的两个人,第一次觉得雨化田也并非那么可怕,看,此刻,他笑得那样温和无害,就如同是一个最最普通的邻家少年郎,那一日阴冷孤狠恍惚都是错觉。
二月廿一,大雪封山,女真族又开始蠢蠢欲动。在建州的第一场战役,来得比所有人预想的都快。
二月廿四,女真军队在建州边沿小镇乡村烧杀抢掠一番之后,又退回驻地。建州女真驻地在万山之中,山林高峻,道路险狭,不宜击破,萧熠几次追击,女真都闭守城门不出,实难以克。
是夜,萧熠紧急召开军机议会,拟用计破之,先示弱损威,命建州守备张宁假意做出和谈的姿态,与女真谈判,实则借着山间地势掩盖,暗设伏兵,就要趁着诱开女真城门的一刻,出其不意,夺取女真驻地。
对此做法,兵部老将马文升颇有微词,觉得萧熠阴谋诡计,有违道义。马文升认为女真早年已臣服大明,此次犯边也只是女真首领一时糊涂,两方只要坐下来谈判,许些金银财帛便能招抚女真族,这样才是最最合理的做法。
萧熠正要反驳,雨化田却是先他一步发作了。
“马将军此言差矣。”雨化田端起茶盏,语气低柔,声调却十分冰冷:“建州三卫,法当殄灭,若今日纵还,明日复为边患。况且,‘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本就是历代名将的用兵之道、取胜之法,马将军却嫌这些是阴谋诡计?莫非马将军,您老在带兵时,从不用计的么?”
这话说得十分诛心,句句直指马文升不懂用计,不配为将。把马文升的一张老脸涨的通红,但是雨化田身为监军,权利超然,他心中固然气极,面上也不敢表露半分。
“再说……”雨化田停顿了一下,足下用力,轻易便踏裂了一块青石地砖,发出一声脆响。在座的将领都是内行,立时便被这一手功夫震住。雨化田这才风目微眯,轻扫全场,冷声道,“是女真先弃盟不顾,犯我大明边境,他不仁,我便不义,又有何不可!我觉得萧将军的提议甚好,就是不知在座各位,还有什么异议?”
全场噤若寒蝉,就连最开始提出意见的马文升这会也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多言。
萧熠瞧着雨化田这副以势压人的样子,心下觉得好笑,不过效果倒是出人意料的好,省下了他本要费的一番口角。
现下,既然雨化田已经帮他唱了白脸,他倒是不介意接着唱/红脸……萧熠一笑,从善如流地起身道,“承蒙各位信任,那么这一计就此订下,若是成功,能为大明除却此患,便是在座各位的功劳了。”
这话说得含蓄,却也点明了萧熠不会独揽功绩的意思,果然在座将领脸色微霁,有几个心直口快地立刻就跟着应和:
“其实大家都是为皇上分忧,若能除女真叛乱,又何必拘泥于礼法!”
“正是如此啊,先前是马将军太过局限了……”
“何大人所言有理……”
总将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附和,气氛一时非常融洽。
萧熠趁势接道:“那好,兵贵神速,一日后我便会派鸿胪典礼官约见女真首领,劳各位将军尽快便布置好一切。切记,今夜之谋不能走漏丝毫风声,否则便是功亏一篑,到时候――”
“到时候……”雨化田打断了萧熠的话,拿脚尖轻轻点了点地板上那块裂石,然后足尖猛地发力,踢起一块小碎片,只听“笃――”地一声破空之响,那枚碎片便如锐箭一般射向最远的一根梁柱,如利刃劈砍般在梁柱上撕下一个口子,后深深没入其中,不见其影,只留满屋木屑飞扬,和一个两指宽的黑洞……
一众将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霎时大厅安静得落针可闻。
雨化田却只是混不在意地拿手指绕了绕自己发尾,阴柔一笑道,“到时候、便别怪咱家翻脸不认人。”
众将领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祖咒发誓地称绝对不敢走漏风声,求雨公明鉴。然后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各自领命,下去布置了。
萧熠无奈地对雨化田摇了摇头,雨化田却是低头一笑,带着仿若被夸奖般的小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