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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衣
七月十四,天未亮时,李承璟悄无声息地起身。太监早就候在外面,听到太子的传唤后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全套朝服。
李承璟因为大婚休假七日,今日婚假就结束了,他也要恢复太子的职责,每日上朝听政,所有行程如皇帝一般,风雨无阻,寒暑不改。
早朝天不亮就进行,而且在承天殿广场外,无论天气多么恶劣都不能轻易取消。而且早朝庄严,如果早朝时衣冠不整或举止不端,会被言官弹劾一辈子,轻则受训,重则丢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至于迟到,更是想都不要想。
臣子都如此,李承璟作为全天下表率的皇太子,就更加严苛。太监们各个都提着心,太子早就吩咐过,准备上朝时他们的动作要静,万不能吵醒了太子妃。
重刺锦绣内,程瑜瑾平躺睡着,并没有察觉到李承璟不在了。她朝另一边翻了身,正好面对着李承璟原本的位置,她模模糊糊之间突然觉得眼前人不在了,程瑜瑾心里一惊,顿时清醒起来。
入目唯有尚带着余温的被衾,人已经不在了。
程瑜瑾想到今日是李承璟婚后上朝的第一日,立刻坐起身,穿鞋下地。李承璟在外面听到帐子里的声音,立即抬手示意太监们停住,然后自己折回身,到寝殿撩开床帐:“你怎么醒了?”
“今日殿下上朝,我身为太子妃,怎么能缺席。”
“无妨。”李承璟说,“日后上朝的日子还久呢,又不是什么大事,现在时间还早,你回去睡一会吧。”
“不。”程瑜瑾坚决摇头,“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要亲自送殿下上朝。”
她已经站起身,从衣柜上随意披了一件家常衣裳,她此刻长发未绾,被压在衣服里面,程瑜瑾不甚在意地将手绕到后颈,轻轻一撩,满头青丝如瀑布般流泻下来,甩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程瑜瑾没有再去管头发,她低头将衣衫上的纽扣扣好,然后笑着走向李承璟:“殿下。”
李承璟看着这一系列动作,看着程瑜瑾像做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一般向他走来,眼神不由变得柔和:“好。”
太子妃来了,所有太监自然让位,他们捧着衣服站在两边,轻手轻脚将要用到的衣物呈上前。程瑜瑾踮起脚,为李承璟穿上赤罗衣,将衣领细细压好,然后从锦盘上拿起革带,绕过李承璟的腰,在前方扣住。
程瑜瑾低头为他束腰时,李承璟也在低头看她。太子的朝服是红色的,李承璟穿上英气勃勃又俊美非常,他衣袖极宽大,此时为了配合程瑜瑾,两臂轻轻朝两侧摊开,长袖自然垂落,仿佛一伸手就能将程瑜瑾整个人都环住。
程瑜瑾精致的脸映在绛红朝服前,越发显得眉眼如画。她低头扣革带,眉眼极为认真,和刚才从衣领里撩头发时的神情截然相反。
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太子朝服,以及站在他胸口、亲手为他穿衣的美人,此刻只要他一合手,将可以都揽入怀中。
程瑜瑾扣好了革带,从锦盘上接过蔽膝、玉佩、绶带等,一一束在腰带上。做好这一切后,程瑜瑾后退两步,从最后一个锦盘中取过朝冠,抬头对李承璟笑道:“殿下,劳烦低头。”
李承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低下脖子。程瑜瑾将冠束在发上,黑色的系带绕过耳后,扣在下颌处。
至此,朝服便穿好了。慈庆宫的宫人都侯在门外,垂着眼等待着。李承璟说:“我走了。天色还早,你不用出去了,回去睡吧。”
程瑜瑾还是摇头,从宫女手里接过披风,拢在自己身上,说:“我想亲自送殿下出门。”
李承璟只好由着她。程瑜瑾跟在李承璟身侧,走到慈庆宫正门才停。慈庆宫离上朝的地方不算远,李承璟没有坐车辇,自己步行去。他走出两步,似有所感回头,见程瑜瑾拢着青色披风,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宫门口。
此刻晨光熹微,一团火光将程瑜瑾照的温暖又柔和。她站在黛青色的光线中,两边是众多宫女,身后是红墙碧瓦,而她皮肤白皙,长发如墨,仿佛星辰误落凡尘。
程瑜瑾看到李承璟回头,轻轻点头一笑:“殿下,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直到李承璟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程瑜瑾才折身回宫。现在天都没大亮,经过这一遭后程瑜瑾睡不着,干脆更衣沐浴,在书房看了会书,等到时间了,便出门来给杨太后、杨皇后请安。
皇帝以孝治国,对嫡母杨太后多有敬重,程瑜瑾作为太子妃,给皇太后请安已经成了每日例常。慈宁宫和慈庆宫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距离不小,等程瑜瑾走到,见宫门前停了许多下人。
程瑜瑾一眼就认出来皇后和太后的轿辇。杨皇后和杨太后是亲姑侄,皇后出现在慈宁宫不奇怪,另一个有资格乘坐太后轿辇的人,阖宫上下,恐怕唯有那么几个人。
程瑜瑾进门,果然,熟面孔不少。皇后陪在太后身边,杨首辅夫人杨钱氏、杨皇后的姐姐杨妍,以及杨妍之女窦希音,都在。
程瑜瑾进来后被这一屋子杨家人狠狠晃了晃眼,她只是大概扫了一眼,就心中轻笑。敢情一屋子人,唯有她不姓杨,不知道该说羊入狼窝,还是鸠占鹊巢。
这么明显的人数悬殊,程瑜瑾没有露怯,依然不紧不慢、稳稳当当行礼:“儿臣给太后、皇后娘娘请安。杨夫人安好,窦太太安好。”
杨夫人便是杨首辅的夫人杨钱氏,杨钱氏是杨太后的弟媳,膝下两女,长女杨妍,嫁给窦达为妻,次女杨妙,入宫做了继皇后。
窦希音是杨妍和窦达的女儿,但是窦希音很少在窦家住,一年一半的时间在宫里,另一半时间住在杨家,唯有逢年过节,才回窦家露个脸,之后又立刻搬回外祖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窦希音的家在杨府,去窦府才是做客。
杨家一连出了两个皇后,而这一代杨家又没有女儿,杨妍和窦希音的打算显而易见,连窦希音自己都把自己当杨家人。过去十来年间,窦希音是京城众人默认的太子妃人选。
可惜后来窦希音的太子妃之梦落空了,二皇子的太子之梦也落了空。太子之位一直都有人呢,失踪多年的正牌太子从天而降,自带太子妃,许多人的梦境就此碎裂。
杨妍、窦希音在这种场合见到程瑜瑾,表情都微妙极了。
杨太后撩了一眼,淡淡叫程瑜瑾起身。宫人请太子妃落座后,杨妍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这就是太子妃,久闻其名,宫宴那天只是远远一见,今日近看,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今日得以一见,可算了却我的一桩心愿。”
从小到大许多人都称赞过程瑜瑾貌美,从前无妨,如今她已经成了太子妃,杨妍对她的定位,竟然只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程瑜瑾笑容不变,顶着杨妍口中的不可多得的美貌,矜贵温和说道:“窦太太谬赞,那些不过是闺中虚名了。如今我既成了太子妃,自然不能辜负陛下和殿下的信任,当以德行为重,处处以身作则,容貌之流,已是虚物。”
杨妍被这些话噎住,她见着程瑜瑾心情不爽,难免要刺一刺,所以故意说程瑜瑾说“不可多得的美人”,以示她不过是被太子看上容貌罢了。没想到程瑜瑾一口承认了自己美,还谦虚说要以德行为重,容貌都是虚的。
啊呸,谁要真心夸她是美人了?她竟然还真敢应?
然而气归气,看着这张脸,看着这个身姿,无论杨妍还是窦希音,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杨家权势盛,然而发迹只是从杨太后开始,子辈的容貌气质还没法和那些养尊处优好几代的公侯贵族比。尤其是程瑜瑾坐在这里,从相貌,到仪态,再到气势,都妥妥压杨家众人一头。
美丽端庄的太子妃,莫过于是。
窦希音看程瑜瑾十分不顺眼,她还没有嫁给二皇子表哥,倒凭空冒出来一个太子妃,拦了她的路不说,连二表哥也变得不那么举足轻重了。窦希音岂能忍这种气,她本来打算让姑祖母好好给二表哥出气,可是她瞅了很久,都没有从程瑜瑾身上找出来一个不合适的地方。
杨皇后看着程瑜瑾眼睛疼,她脸上冷冷淡淡,连眼神都不往过去扫。杨太后眼皮子朝上撩了一眼,道:“太子妃。”
“是。”程瑜瑾说着站起来,稳当当压手行礼,“太后娘娘有何指教?”
“太子妃责任重大,你既成了太子的正妃,便要处处守规矩,合体统,以免失了皇家的颜面。当年太子走失,哀家和皇帝耿耿于怀,日日忧心,如今终于找回来,也算解了哀家和皇帝的心结。你既然是他亲自请赐婚的,想必十分合太子心意,如此,你们尽早给皇家开枝散叶,也指日可待了。”
说到子嗣,程瑜瑾不好接又不能不接,只是低着头,说:“儿铭记太后娘娘教诲。”
她说记住了,却不说自己能做得到。
杨太后耷拉着眼睛,说:“你终究是太子妃,和普通王妃不一样。这个宫廷迟早要交到你们手里,协理六宫之事,你也要慢慢学着上手了。”
这话可说不上善意,自古太子难当,太弱了不行,太出挑了更不行。皇帝如今春秋鼎盛,杨太后便说宫廷迟早要交到太子妃手中,传到皇帝耳中,皇帝要如何想?
程瑜瑾反应极快,立刻接话道:“儿愧不敢当。统领六宫是皇后娘娘的事,他人插手是逾矩,儿臣怎会明知故犯,做这等错事呢?何况陛下春秋鼎盛,皇后娘娘也风华正茂,儿臣有许多东西都不懂,正想让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教儿臣做事的道理呢。日后,还请太后和皇后娘娘不吝赐教。”
程瑜瑾话中的“明知故犯”用的巧,寥寥几语就表明东宫的立场。后面的话无疑又将皮球踢回杨皇后和杨太后这里,因为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和皇后太后学的”。
杨太后听后不悦,偏偏程瑜瑾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杨太后也揪不出她哪里不对。杨太后不依不饶,说:“无妨,即便是寻常人家的长媳,也要学着帮婆母管家,更何况你是太子妃?正好中秋节要近了,这些日子,你就帮着皇后料理中秋节的事宜吧。”
杨太后这是打定主意要为难程瑜瑾了,既然对方主动出招,程瑜瑾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她不紧不慢地行了一礼,说:“既是太后之令,儿自当遵从。”
程瑜瑾一句话就将这件事打成杨太后的命令,并不是她逾越,而是遵守杨太后的要求,这是孝。
杨太后皱了皱眉,一番交战下来,杨太后并没有在口舌上占到便宜,这让杨太后十分憋闷。她想,不过是口舌伶俐罢了,管理后宫,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行的。尤其是程瑜瑾有名却没有权,想要办好中秋宴根本不可能,等程瑜瑾在中秋宴会上出了错,杨太后倒要看看,东宫要如何收场。
只不过杨太后被人套话,终究心里不痛快。她故意晾了程瑜瑾一会,程瑜瑾却始终不骄不躁,不见异色,举止端正规矩,没有一处不妥当。杨太后左看右看都揪不出一处毛病,只能无奈地打发她走:“太子妃,你既入宫,当以侍奉太子为要。哀家这里用不着你,你先回去吧。”
程瑜瑾推辞了两句,慢慢行礼:“是。儿告退。”
程瑜瑾走后,窦希音拧着眉,问:“姑外祖母,您怎么就这样放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