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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时倒想起你那一大家子人了。”方艳淡淡道。
生死杀戮之事,早在方艳走上这条大逆不道的路时她就要求自己以平常心看待了。
她不怪刘建安想杀她,但是她也不会放任威胁。所谓愿赌服输罢了。
“陛下担心的无非是养虎为患,而七岁以下的孩童尚未开蒙,神智懵懂,陛下再将其送至农户家中寄养,一辈子不识诗书,不摸兵器,可谓是什么害处都没有。就算是刘家后代入朝为官,也没有超得过臣的。陛下尚且不将臣放在心上,些许小辈又有什么威胁?放过这些孩童,于陛下而言不过是抬手之事,于后世却可留下千古美名,岂不是合算的买卖?”
刘建安也是在赌,他赌的是方艳并不恨他,尚且在四年前方艳出任京兆尹时,他们还是盟友,而他的女儿刘贵妃亦是太后的密友。最重要的是,刘建安断定方艳所谋甚大,完全不同于将天下视为私产的方成乾,区区恩怨情仇,方艳并不放在心上。
他看人的眼光确实准,听到方艳的话时,他就知道他赌对了。
方艳思索再三,道:“先将你的计策说来听听。”
刘建安人品两说,能当了这么多年的丞相,能力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方艳此前明知他和自己有些仇怨却还是没有动他,就是指望他维持朝廷运转。
瞟了两眼这殿上,周鑫和裴源等人尚且还在等候发落,这事儿自然是不能让他们知道的。
方艳摆摆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刘相长谈一番。”
裴源却并不愿意就此回去。
他俯身拜下,高声道:“陛下,草民有话要说。”
方艳仔细想了想,问道:“刘府嗣子刘-源?”
她此时虽然知道此人是刘建安手下一枚棋子,却也因为他泄露考题之事并无好感,只是道:“你揭发丞相谋反有功,可免死。”
裴源乍逢此遭大变,内心五味杂陈。他虽然天性聪颖,又心机深沉,却毕竟经历的事情少。回归丞相府之前,他知道此行绝非好事,却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被牵扯进这种等级的事情之中。
科考泄题本就是死罪,谋杀君王更是诛九族的罪名。
就算他揭发了刘建安的谋反,方向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更是得罪了西北军。
他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但是尚未开口,方艳却轻易就赦免了他的罪名。
裴源深重地磕个响头,道:“谢陛下。”
只是他本就是得寸进尺的人,活下来并不意味着他能活得好。
他接着道:“草民另有一事请求。”
他倒果然是刘建安的孙子,如出一辙地见到机会就不撒手。
周鑫对他颇有好感,听他此言却还是觉得颇有些得寸进尺。方艳随口道:“说吧。”
倒不是她随和,再如何富有仁和之明,毕竟伴君如伴虎。能在她面前有胆子提出要求的,要不然是胆子大,要不然是聪明,要不然是真的走投无路寻求帮助了。一般情况是三者兼有。胆敢戏耍她或是提出过分要求的,她目前还没有见过。
“草民本随母姓,姓裴名源,虽然年届十九,已有举人之身,只是母亲身份地位,未婚生子,不得参加科举,只是草民的义父心慈,草民将身份挂靠在了义父名下,才得以参与科举。丞相府寻回草民时,草民虽则心慕丞相府权势,却挂念生母,不愿认祖归宗。然而丞相府前来的下仆却威胁揭发草民,剥夺草民的举人身份,不得参加科举。”
他如果不趁着此时在方艳面前说个清楚明白,就算是侥幸免死,日后不管是被人揭发了身份,还是被丞相府后人的身份波及不得参加科举,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若不是为了博个功名——
如果他没有博个功名——
卷入了顶层事件,经受了权力的无情□□的人,往往是选择看破红尘,远离权力中心,但是也有人会更加的渴望权力,从此走上以名利为食的道路。
裴源正是后一种人。
方艳沉吟道:“尚未弱冠的举人,倒也确实是人才。”
问题是他是刘建安的后人,究竟是不是会造成威胁。不过——
想起刘建安方才所说,方艳笑了。
刘建安都死了,他的后辈又有谁能超过他呢?
况且,或许正是因为刘建安后辈的身份,这个人会更加忠诚。
“你尽可以去参与科举。”方艳道。
裴源顿时松了一口气,道:“谢陛下。”
他说得情真意切,真实无两。
“下去吧。周鑫你这次做得不错。”
轻轻表扬了一下周鑫,方艳就将这两人和一干闲杂人等都给赶了回去。
“好了。”方艳调整下坐姿,放松了身体,道:“现在丞相有什么高超的妙计,可以说来听听了吧?”
刘建安知道这便是他的遗言了。
整整衣襟,捋捋胡须,他平静道:“狄人内部形势,陛下又知道多少?”
方艳回想道:“狄人乃是马背上的民族,好战也善战,只是一直以来不过是一盘散沙罢了,直到十年前,边疆战场,西北军胜多败少,严正帝时,为了教化狄人,择选过一位公主下嫁,那是本朝唯一一次和亲。”
刘建安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当时身携祥瑞之兆降生的清平公主几经周折拜他为师,课上问答之时仿佛就是如今场景。
只是当时无人想过清平公主竟然有武曌之意啊。
刘建安点评道:“没有一句话是错误的,只是也没有一句话是有用的。”
方艳不服道:“狄人之患我倒是十分重视,只是丞相卡着朝中消息来源,我所知甚少又是谁的杰作?”
刘建安侃侃道:“十年前,有一名为罗夏的部落崛起,便是入京作为使者的阿法罗的父亲。罗夏这个部落和其他狄人部落相比于物产之上并无什么特殊之处,甚至相对更为贫瘠,只是有一个隐秘,陛下应当掌握的。”
“哦?”方艳故意道:“西北军铜墙铁壁,百万大军碾压过去,又何必在意些许琐事?”
“陛下手握经济,供给军队兵饷,因此得登大宝,到无怪乎对这些粗人这么信赖。”
方艳倒是不在意刘建安对军队看不起,这时候的军队就是这样的,好男不当兵。
“我知道你想说西北军此前大败而归,可是天工营又研究出了新武器送过去,今年冬天,狄人就不再是威胁了。”
刘建安不屑一笑:“陛下可真是太高估西北军了。”
方艳长叹一声:“丞相到现在却还没有说到你的计策呢。”
“这可是我的遗言,拖长些让我多活一会儿又有什么坏处?”刘建安反问道。
只是他也知道方艳快不耐烦了,便终于引入正题:“陛下方才说起和亲之事,这事正和这隐秘有关系。罗夏部落之主,正是当年前去和亲的公主生下的孩子。”
“罗夏王自幼习得中原文字,阅读史家典籍,虽然相貌如同狄人一般粗劣,心中却也锦绣文章。”
“是满肚子坏水吧?”方艳道。
“这么说倒也不错。罗夏部落效仿秦制,杀敌愈多,爵位愈高,赏银越多。且又合纵连横,将草原上众多部落拧成了一股绳,因此从十年前开始,西北军就败多胜少。去岁更是大败而归,失地失人。”
方艳点点头,道:“然后呢?”
“但是罗夏王毕竟也老了。”刘建安阴测测道。
“陛下可知为何狄人会将身份尊贵的三王子派到与狄人有深仇大恨的我朝来?”
方艳想了想道:“派来和谈的人身份自然应该高一些。”
不过——
“也确实有些蹊跷,这个三王子前来京中有许久了,心机深沉,行事偏激,搅动风雨,和父皇的死脱不开关系,又密谋刺杀我。”
方艳抚掌大笑:“看起来他们也是半点都不想和谈呢,正合我意!”
和平自然好过战争,但是和谈这种事儿,只有把敌人给打服了,接下来的事儿才有得谈。输家坐上谈判桌,不过是去割肉,方艳是断然不愿意的。
刘建安赞许道:“这阿法罗确实不想和谈,只是罗夏王和罗夏王背后教育他的母亲,也就是我朝和亲的那位朝阳公主,确实是有和谈之意的。”
“而罗夏王四子七女,七个女儿不必提,这四个儿子中,其他大王子和二王子斗得天昏地暗,四王子尚未表现出什么野心,而这个三王子,当初是被大王子和二王子合力送到京中的。”
方艳自然熟悉这些东西:“因为老大和老二都觉得老三是个威胁?”
“正是如此,阿法罗此人在罗夏部落就是以狠辣出名的,他如今不过二十有四,却是罗夏部落中杀人如麻为人忌惮的悍将。”
话说到这里,方艳也知道了刘建安的意思。
“你想放他回去让他们自相残杀?”
“正是如此,我看罗夏王在根基不稳之时匆匆自立西唐,怕是寿命不久了。就算他还有得活,我看陛下手下正有擅长刺杀之人。”
“倒是一条好计谋。”方艳道。
若是她知晓这种信息,她也未必不能想出这条计策,可是她并不知道这么多狄人的隐秘。
刘建安多年为官,根基确实远比她深厚得多。
“我要你在敌人中布下的暗线。”方艳道。
“可以。”刘建安毫不犹豫。“我三子刘骆负责此事,知道详情。”
剿灭狄人,也正是他想做的,当然,若是由此能保下三子刘骆,倒又是一桩好买卖。
只听方艳又道:“只是还有一件事。”
这件事若不解决,说什么挑动内斗不过是空谈罢了:“你又如何知道这次不是放虎归山?”
刘建安轻蔑一笑:“胆敢掺和刺杀君王的案子,此人虽然悍勇,却自作聪明,不足为惧。”
他这话其实是有些矛盾的,之所以放阿法罗回去,正是因为他是一个威胁,却又说他不足为惧——
方艳笑道:“你是吃定他了。”
刘建安扶正头上的官帽,大笑道:“我吃定了他,陛下吃定了我,想必对如何利用此人,陛下自有定计。只是狄人中的暗线,臣可以交出来,究竟何人参与了刺杀,我却是断然不能说的。这便向殿下告辞了。”
他鬓发花白,腿脚不便,往朱红色的梁柱上撞去时却有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好像无人能挡得住他。
方艳喝止了想要动作的禁卫军,冷静地望着刘建安失去了气息,颓然倒地,地上的大理石地板上蔓延开一片暗红的血色。
“丞相刘建安密谋造反,赐死,九族除七岁以下孩童及刘骆一脉,尽皆诛杀。”
“曹光。”
“仆在。”
“将刘骆带来,然后召集百官,大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