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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重,如雾如织。
清梧宫汶澜殿中,悄然寂静。一群侍女们低眉敛目地躬腰站在厚重的紫色宫帷后,眼见烛台上有些蜡烛已燃至殆尽,却没有人挪动一步去换上新烛。过了一会儿又有几枝蜡烛也跟着熄了,大殿上显得有些昏暗起来,空气无比凝重。
这时,殿门外探进来一个小小的脑袋,看了看四周,跟着身子也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女童。
那女童嬉笑着,蹦着跳着跑到宫帷边,指着一个侍女的鼻子说:“你们怎么不换蜡烛啊,殿里这样昏暗,害得我都找不到爹爹了。”
那侍女紧张得直哆嗦,大气不敢出地小声说:“回禀清鲛公主殿下,明皇陛下方才离去前,命令我等今晚在此守候,不得私语交谈,不得擅越半步,违者赐死。所以才没有换蜡烛,望公主明察。”
那女童听了一点都不紧张,咦了一声:“你是说皇祖母让你们不要动的吗?她刚走吗?我从殿外来,怎么没遇到?”
那侍女刚要答话,旁边另一侍女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再多说话,免得丢了性命。于是便闭了嘴,只畏惧地看着那女童。
女童一脸疑惑,自言自语道:“换根蜡烛都要赐死,我皇祖母哪有那么凶。我爹爹呢?”
侍女的一脸苦相地摇摇头。
“你们不告诉我,那好吧,我自己找。”女童撇下侍女们开始四下乱跑,边跑边喊:“爹爹,爹爹你在哪里?凌儿找爹爹来啦。再不出来,凌儿可要哭啦。”尖细的童声穿透了整个大殿,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不一会儿,殿上巨大的屏风后转出来一个男人。
一支松绿玉簪插在君子髻上,一身素净水纹的白袍,于腰间悬了一根五彩的罗缨,再无他物。
那男人见了女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答道:“凌儿,爹爹在这儿,在这儿。”
女童破涕为笑,摸着那男子的脸说:“爹爹是又要和我捉迷藏么?今天好奇怪啊,她们说皇祖母刚来过这里,可难道不该是我们去来仪宫给皇祖母请安才对吗?我从没见她来过母亲的清梧宫啊。”
男人笑了:“凌儿长大懂礼仪了,凌儿说得对,是该我们去给皇祖母请安。但今天皇祖母是有事吩咐爹爹,才来这里的。你现在也知道了,爹爹有些事要办,不能陪你玩,今天你先回宫睡觉好不好?”
女童小嘴嘟起:“不嘛,爹爹有什么事,就不能明天再办吗?爹爹不是一直说,凌儿的事情最重要嘛。我要在这里等爹爹,对啦,我今晚要和爹爹一起睡,嘻嘻。”
男人忽然脸色变得无比柔和,他无法硬下心肠把女儿赶回去。至少此时此刻,他明白自己也许将再也没有宠爱她的机会了,如今能和她相拥的时刻也是分秒必惜。
他顺手从旁边桌案上的果盘中取来一枚小小的青枣,递给女童说:“好,那你就在这里等等爹爹,你把这颗枣吃完,爹爹就出来了。只是爹爹教过你,要爱惜食物,你必须把核上的枣肉吃干净才可以。”
女童兴奋地点了点头,接过青枣就要啃,被男人止住道:“要等爹爹走了以后才可以吃。”
男人站起身来,抚了抚孩子的头,温言道:“凌儿,答应爹爹,日后定要好好念书,将来成为不输给皇祖母的一代明君,好吗?”
女童嗯了一声,眼光却只盯着那颗枣,只盼着爹爹快些离去,好开始下嘴。
男人眼有晶莹,不再说什么,对着那群侍女抛下一句:“照顾好公主。”便消失在厚厚的宫帷之后了。
蜡烛又熄了几枝,女童已将青枣啃得干干净净,生怕还有未啃到的地方,又拿到烛下细细看了,才高兴地说,我啃完啦!
但是爹爹还是不出来,真是奇怪。
女童蹑手蹑脚地朝后殿走去,侍女们想要制止,但一想她是公主,犯了错也是公主,不比自己,要是挪了一步,搞不好真的要丢了小命。于是谁都当成没瞧见,只静静站着。
女童走过屏风,绕过后殿,看到远处一处偏殿还亮着,就悄悄地走了过去。殿外既无人把守,也没有侍女当值。
她寻思爹爹大约还在里面办正事,若自己就这么进去,爹爹要不高兴的,倒不如偷偷瞧瞧,看爹爹什么时候能出来。
于是便从边上搬来一个空花盆倒扣在地上,踩在上面从窗外看过去。
“咦,父亲怎么跪在地上。咦,陆爷爷和母亲也在。这大半夜的,母亲和陆爷爷怎么还穿着朝服。”女童边看边暗自纳闷。
母亲……这是在哭么?为什么母亲要哭呢?她手里拿着的是……圣旨?
只听屋内一声苍老的话音:“金泉公主殿下,圣旨已至,不可再误了时辰,还请宣旨。”
女童看着自己的母亲缓缓拿出圣旨展开,一字一哽咽地念道:“上承天意,下恤四海。今赐金泉驸马陆文骏御酒一壶,以祷国祚安泰,千秋万代。钦此。”
地上的男人平静地接过圣旨,又叩了一叩,才站起身来。他对着妻子笑了笑,想要说什么,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温柔地说:“你不要哭,不要哭了罢……”
男人的妻子听了这话,越发难掩泣容,便转过身去。一转身瞧见的却是案上的那壶酒,脑中瞬间涌上这六年来无数点点滴滴的柔情暖意。纵使忍住了心如刀绞,手上也使不出半分的力道去端那酒。
边上的老者见状,上前颤颤巍巍地替她端起了酒盘,放在了榻边的案上。男人走过去坐在榻上,看了一眼妻子,又看了一眼老者,解下腰间的那根罗缨郑重地放在案边,自斟了一杯饮下。
饮完又斟一杯。又一杯,又一杯。
事已至此,只求速死。不过片刻,酒便尽了。
男人平静地躺在榻上,慢慢地从口中耳中流出黑色的血来。又一会儿,眼中也开始流血。一道道血痕像猩红的蚯蚓爬满了那张曾经温柔的面容。窗外的女童看得浑身发抖,几乎要从花盆上跌落。她不敢再看,爬下了花盆,蜷在墙根下瑟瑟发抖。
为什么?为什么皇祖母会下旨要母亲杀了爹爹?为什么陆爷爷也要杀爹爹?是不是以后凌儿就再没有爹爹了?是不是爹爹再也不能陪凌儿去湖上坐木莲了?是不是爹爹再也不能把自己架在肩上玩了?
她越想越害怕,眼泪越流越多,她只想逃开这里,逃离那两个杀了爹爹的至亲之人。可是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她看不清来时的路了。母亲的清梧宫太大了,感觉到处都有岔路。咦,那边好像有人,不如问问他要怎样才能走出去。
那人的身影和父亲好像啊。
女童看到那人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满是血痕,却十分温柔地对她说:“凌儿,答应爹爹,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啊-------------”
一声尖厉的叫声划破深夜的寂静,抚星台瞰月楼上,朱芷凌忽然从榻上惊坐起来,一身的冷汗在这寒夜中分外刺骨。她大口地喘着气,鬓发已被汗水完全浸透,杂乱地紧贴在脸庞上。
身后有人替她披上了一件衣服,轻声问:“又做那个梦了?”朱芷凌只是惊恐地喘着气,没有回答。摘下双鱼金丝冠的她,就像是一头柔弱易惊的小鹿。
赵无垠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这已是数不清第几次她从梦中惊醒了。对寻常人来说,噩梦并不可怕,因为梦境不是现实,只要醒来便会烟消云散。但朱芷凌的痛苦却是自己亲见的现实变成了永恒的噩梦。她无法抹消这段记忆,也无法像寻常噩梦一般醒来便可释怀。
现实变成噩梦,而且永不停息。
最近,她惊梦的次数明显越来越多。她焦虑,她害怕。
因为她在成年后也逐渐知晓了碧海国国祚的秘密,知晓了男人不寿的秘密。假如无法改变碧海国男人不寿的事实,那么由男人来继承大统,势必会因为频繁的更替帝位而使朝局动荡,民心不稳。所以,要想碧海国稳如磐石,必须世世代代都让女人来做皇帝。
可在这个世上,女人要称帝统治男人一时虽不难做到,还要千秋万代永远让女人把持下去,并非易事。她的皇祖母正是因为料定在所有的男人中,最容易威胁到帝位传女不传男这一国策的,就是驸马,才会狠心立下碧海国储君即位前必先杀死驸马的密旨。
起初她也不明白为何皇祖母会有此狠毒的心思。监国后随着年龄见长,她也逐渐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自古君王都是男子,后宫人数众多,想要后宫不得干政,尚不容易做到。君王若是女人,驸马只有一人,对君王的影响自然就更加举足轻重了。况且寻常君王的配偶都只需寻容颜姣好品行端正的女子便可。女人做了君王,配偶不可能只图其表不论其才。如此一来,能当驸马的,权力聚集且又有学识。时日久了,围绕着帝位便易生事端。
事实上她的皇祖母正是因为当年经历过一次宫廷的政变,才会痛定思痛,得出这样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