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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返站立了大半夜,此时也是腰酸背痛,尤其是他既拉风箱,又参与锤炼石块,此时两腿似乎灌了铅一般,沉重无比,手臂也一阵发麻。只是他记得东方笑于西夏时对他说的话,因此勉强撑住,不因身体疲劳而放松下来,等到丹田真气重新流转起来,干枯经脉中又重新得以滋养润泽,这才结束运功,坐了下来。
庄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并没走开。
此时屋内热气渐渐散去,打杂收拾的仆人也稀稀疏疏走了开去。原本熙熙攘攘的工坊内一片安静,只有人脑中还回荡着那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怎么也挥不去。
“打铁便是这样。”庄主笑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酒葫芦,就着便是一口,接着说道:“就一个累字,回去睡一觉便好了。想起我小时第一次来工坊,大家一派热火朝天的模样,真让人怀念。可是几十年下来,整天火星子里面转悠,实在是乏味极了。”
若是金剑山庄的庄主说打铁乏味,那天下间便没有喜欢这一行当的人了,游返因此奇怪地看着这老头。
庄主其实远比看上去年轻,只是整日泡在工坊内,从炉中向外吐出的火苗将他脸上皮肤烤得通红,连带着烤出了一条条的皱纹,因此显得老许多。此时放下锤子,便如一个小老头一般。
庄主有趣地看着游返的表情,道:“打了几十年铁,你也会像我这般。外间传闻,金剑山庄庄主如何如何喜爱打铁,如何如何沉迷铸剑,统统是放屁。也许兴趣是有,可是陈年累月下来,即使再有趣的事情,也要生厌。”
“你可知我名字的由来?庄墨寒,唉,我父亲替我取这名字,墨字便是希望我读书考取功名,与文墨打交道,而寒字只是希望我别再为炉火所炙烤。我二弟呢,庄书海,也是同样一个意思。三娘的名字也是如此来由。历代金剑山庄庄主,吃够了这苦头,无不希望能跳出去,哪怕做个秀才也好。可是没办法,都不是读书的料。不做这行还能做甚?”
庄主眼窝深陷,眼神中透着一股落寞,和平时那激情昂扬的模样大相径庭,也许这也是真实的他。
游返想安慰他一下:“这几****在天锤房,觉得铸剑也是一件趣事,看着一个个铁胚从手中慢慢打造成刀剑,便如创造了什么,似乎其中蕴藏着生命一般。而手中的锤头落下,每每在热铁上留下一个个痕迹,便觉得时间如这锤子一般,在不住逝去,这感觉实在难以言语。”
这却是他真实体会,也是所有身为工匠的体会,不自己铸剑,完全无法体会干将莫邪铸剑最后关头,以身殉剑的感受。
庄主略有惊讶地望着他:“你刚来没多久便能有此感受,很不容易。这剑呐,都是有灵气的,那灵气的来源,便是匠师的苦心。每一把剑,每一把刀,都是不一样的,有不同的灵气,不同的性格。”
连刀剑也有性格,这倒是首次听闻。庄主说起老本行,又恢复了斗志,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之前那颓丧的表情,已一闪而逝,每个人都有另一面,刀口舔血的江湖人,高坐庙堂的相公,谁没有黯然的一面。
庄主又说起从前锻造的刀剑,如数家珍,多数都已流传到外面,成了豪族世家的收藏品,只有少部分留在山庄里面。
“现在的人,完全不理解兵器的价值。以为束之高阁,作传家之宝,便是无上的荣光。亲朋好友三两聚会,拿出来见识一番,得些称赞,便洋洋得意。浑不知这些刀剑蒙尘久了,便渐渐失去了光华和灵性,已与劣质刀剑无异。”
游返想了想,龙门派东方卓何尝不是想将吞日剑作自己掌门的信物,想来也不会经常拿出来使用,应是归于庄主所说的范畴。若不是东方卓想出了玄铁石炼出刀剑分其一与山庄,恐怕庄主自己也不会出手。虽然经手的兵器无数,可是大多是为别人铸造的,玄铁石如此难得,能为自己留下一把传世经典,可谓难得。
“听闻丐帮帮主郭备便是以飞鹏弓将密信远远射入李元昊大寨中。”庄主若无其事地说道。
游返心中一惊,传闻中不问世事,一心埋首铸剑的庄主,居然能了解到威武军一事的来龙去脉,令他刮目相看,看来传闻也不尽不实。不过若是庄主只为爱女去打听一番,倒也可以理解。
“郭备人才风流,能文能武,仅为了报答夏侯龙知遇之恩,便三十年追随左右,任劳任怨。这也是高义之士。当年飞鹏弓只是我游戏之作,夏侯龙来求,我便赠给了他,想不到竟然葬送了三娘的婚事。”庄主说着,语气中不无遗憾。
游返道:“郭备要谋划这么一件大事,即便没有飞鹏弓,总能想到办法,与飞鹏弓其实没有关系,庄主无须自责。”
庄主眼中射出一丝伤感神色:“有时候,不得不相信命运。想当年三娘出生时,我刚巧在工坊中铸造一把好剑,三娘是小产,庄中之人传来这消息时,剑正要淬火,正是最紧要的关头,也就耽误一炷香时间,我一念之间,这头脑便没转回来。等我完工赶回去时,三娘的娘亲便已合了眼。我竟是错过了最后一面。”
说到这里,庄主竟然哽住无法继续下去,虽然是伤痛往事,在胸中回想了无数次,可是每当想起,还是痛憾万分,悲从心溢。
游返正要扶住摇摇欲坠的庄主,被他挥手阻止,只听他继续道:“今日也不知怎地,前面你说铸剑的感受,我便想起当年的自己。三娘从小便懂事,可是就为了这件事,始终对我这个爹爹存着隔阂。自那以后,我便埋头工坊,只有刀剑捶打的声音,才能令我忘却伤痛。”
原来庄主还有这么一段伤痛往事,这倒是令游返意想不到。初时见到庄主,便觉得豁达爽气,是个性情中人,愈发接触之下,愈发觉得这人深邃。
游返道:“三娘是个孝顺人,她为了让自己父亲能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力承担下山庄事务,每日也是忙碌,一点也没有怨言。”
庄主点了点头,道:“三娘是个好孩子,只是生为女子,还是在家相夫教子更为合宜。只是老二不争气,没法接下重担,幸好最近他有好转,只要再多做些事情,我便将担子交给老二,也好让三娘安心嫁人。”
游返一皱眉,看来庄主还是不知道二庄主的真实面目,是不是自己说上几句,将二庄主所作所为告知这老头。只是他们兄弟间的家事,自己一个刚来的新人,哪有资格插嘴。
这时,外面颜老进来,看到两人仍逗留房内,连忙道:“庄主,外面夜深,也冷极了,还是赶紧回去休息。”
庄主抖了抖身子,终于从悲伤气氛中解脱出来,又成了平日里的庄主,对游返道:“游返小弟,你新任天锤房主事,想必事务繁杂,若有什么难事,尽管开口,不要闷在心里。”
这话原是客套话,可是游返便想起前几日天火房天锤房两房之间的纠纷来,便如实禀告了一遍。
庄主皱眉道:“这事却是一直有,之前我也仲裁过多次,却也不了了之。两房的弟兄们都是全力以赴,倒也不好责怪其中一方。”
游返心里整理了一下思路,便出言道:“庄主,游返说这话并不是要责怪一方,或者替天锤房讨个说法。其实我也在两个房都呆过,两面都有交情,也不好去揪着某个人不放。”
“那,你说这话的意思……”
“我只是想,三大房司职不同,职责混淆不明,互相推诿懈怠是经常的事。可见其中必有缺漏。”
“有何缺漏,你说说你的看法。”
“我以为,便是这三大房的划分有点问题。天火房的职责主要是锻炼钢铁,可是也会有淬炼锻造等工序,成品一旦转移,便生出许多事端。天锤房主要是铸造兵器,可是也有火炉淬炼。天工房我倒是不清楚,但若是前后脱节,天工房那边难保也有同样的事。”
“你说的我们也想过,但一直没有什么好办法……”
“若是将三房合一,便没有这些事端了。”
庄主露出笑容,摇了摇头,道:“三大房弟子近半千人,若是合一,不好管理不说,也没有这么大的地方容纳。”
游返连忙道:“若是将合一的三大房再一分为三,每一房内不分彼此,却是能各自独立运作呢?这样一来,从原料到最后兵器,每一房都能保有完整工艺。但由于是一体,也不会有推诿,只要庄主最后把关,审核出品兵刃的质量,来评判三大房的成绩。这样,三大房内谁敢懈怠偷懒?”
“唔,这倒是从来没想到过。”庄主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
一阵冷风从颜老打开的门口吹了进来,刮起来了一片尘土。
庄主看了看颜老的催促,便对游返道:“你这个主意,我要慢慢考虑一下。三大房从金剑山庄创立以来,便一直存在,运转良好,若要变革,恐怕得费一番思量。你可先与三娘商量,再做定夺。
“你能切中时弊,想人所不想,三娘看中的人果然很不错。”说着,拍了拍游返的肩膀,走了出门,颜老和游返打了个招呼,便随着庄主出了门。
游返走出门槛,伸了伸懒腰,今夜无云,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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